2016.7.24 | Frankenstein

原作向 | 战后背景;有一些黑暗、可能引人不适的描写;轻微性描写

0.

在每个星期的最后一天,他最喜欢独自一人搬着高脚凳,坐在窗户前头看着不远处那灰扑扑如墓园似的火车站台。

他知道这站台是战后这地区的人类临时搭建的,所以修葺相当简陋无趣。原本那儿也只横亘着两道显得相当粗蛮的碎石铁轨,像是地上裂开了一副发笑所露出的牙齿。一整个星期里,只有载着煤炭、木柴、牲畜食粮等物资的货运火车经过,一列列车身都活像刚从沼泽里尽情打了滚钻出来似的,每每让他看了后,就觉得自个儿的耳背和指甲缝里都那么得不干净,会让他有些神经质地抓挠起自己的皮肤、使劲地掐起自己的指甲来。

但只有每个星期的最后一天不太一样。在这一天总会有一辆雪白色的火车,像最活泼的最洁净的小马驹似的,轻巧又惹人喜爱地奔进这火车站台下。它每次来时的声音都最轻,带来的人也是最有趣的。从那辆白色马驹上走下来的人们虽庄肃又凝重,但却像是从纸版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干净整洁,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眼。他忍不住猜测,这些人的指甲缝、耳背和身体上的每一处皮肤,估计都是像白纸一样干净吧。

他的目光像是粘人的灰尘一样追着那些乘着白色火车到来的人们不放。他们的数量总是不多,最热闹的时候大概也就只有三四十来个。外来的人们一般都戴着帽子或者口罩,以此来挡住自己一小半行色匆匆的脸,手里总也提着像是看望病人的慰问品般的物件,一下车就如同是污水沟里被冲散的珍珠,朝四处飞快离散开来。这小白马会在这儿一直停到午夜,直到再次载上全部的人,才会朝来时的方向悄悄开走。于是他所生活的这个镇子,一个洁净庄肃的人又都没有了。

这些来探望亲友的人里大部分都是男人。米迦尔告诉过他,这是因为来他们这一片区域对女士而言并不安全,隔三差五就会听闻他们这儿的暴徒对那些新世界的来人拳脚相向的事件,所以那些行色匆匆的新世界人看似只是低头赶路,大衣里实则都按着枪支来防身。

只是他对新世界人的安危并不关心。或者说,若是在他面前摆上一副洁净至极的人被暴力相向的画面,他估计依旧还会兴趣盎然地观察下去。

只是看见这些人来到他所住的地区实在新鲜,毕竟他们这里只有罪人、血奴、下等的吸血鬼,一切战争之后的残渣都堆积在这里。这就仿佛是看到达官显贵自己个儿弯腰狼狈地在淤泥里捡起他的戒指。他暗暗发笑地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定是个很宝贵的戒指。

有个小女孩每周的这个时候都会穿着估计是她所认为的最干净的衣服,在车站那里等着。他很久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她。白色的火车一来,她就伸长了脖子、踮脚看着那走出来的人群,活像只着急的鹅。她显然是在等人,等着新世界的某个人会不辞劳苦地弯下金贵的腰、把她这枚小戒指从淤泥里捡起来。可惜每一次火车上的人都散尽了,她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站台上。

或许,她就是枚不值钱的戒指。他嘲讽地想着。

1.

那个不值钱的小女孩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可惜他没记住。记名字不是他的强项。有时候他侥幸地想,还好自己把米迦尔的名字记得还比较牢,这让他平日里使唤他做事儿的时候方便了许多。

女孩还问他的名字,他就让自个儿摆出了一张不友善的脸,最终也懒得回答她。他怀疑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名字,没人拿名字这回事来称呼他。就连米迦尔,也只是开口直接有事说事,从来不叫他的名字。

这附近的人都叫你德蒙。女孩说。你是叫这个名字吗?德蒙。

他咧嘴发笑,又从鼻子里哼哼了一声,在人群中移开了一些脚步,想要离这主动搭讪的小家伙远一点。可她又不依不饶似的贴了过来。德蒙,她说,你也在等人吗?

他费劲地四处望着,又看不见米迦尔那颗金色的脑袋,有些急躁,只是心不在焉地用单音节回答了她一次。小女孩又很不知趣地追问道,是朋友?战争的时候认识的吗?

他觉得烦躁不堪,恨不得将她像丢个小包袱似的丢出去。他狠狠向下一瞪,看见小姑娘一条柔顺的麻花辫垂在胸口,不知道为什么,他盯着那麻花辫,破天荒地觉得也没那么烦躁了。他无声地开合了一下嘴唇,没有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米迦尔在不远处叫了一声“喂”,吸去了他的注意力。米迦尔正替人提着一个猩红色的小巧皮箱子,而那个箱子的主人正被他护在手臂下,两人挤过人群朝他走来。是个女人,绑着发带,个子小巧。从新世界来的女人实在太少了,有无数人像是看到宫廷里的淑女们似的,伸手贪婪地去摸她的斗篷,米迦尔必须得从火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就不离她左右。

可当发觉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正缠着他时,米迦尔却立刻抛下那女士不管,气喘吁吁地拼命挤到他面前来。他金色的头发——他很喜欢米迦尔的头发——被风吹得稻草似的乱,露出了他右边尖尖的耳朵。他安静地盯着他那一点儿雪白的耳廓,掌心里发着热。而米迦尔却火急火燎的,一手还提着那红箱子,另一手干脆利落地把刚才那正在和他搭话的小女孩拽到身后。

哦,米迦正忙着担心我杀了这不值钱的小姑娘呢,他想。

那女孩被米迦尔吓地有些怔住了,没过一会儿就悄悄跑开,只剩下米迦尔紧皱着眉头瞪着他。“你刚才想干什么?”米迦尔问。他注意到他有些发狠地用尖牙咬了一下自个儿的下嘴唇。

在他的印象里米迦尔并没对他施以责备,几乎总是沉默地对他言听计从,但他却总是以这样仇恨的眼光看着他,就好像他曾经杀了米迦尔所爱的某个人一样。而他喜欢米迦尔这样看他。即使米迦尔再恨他,也始终对他寸步不离,这让他每次甚至都会洋洋自得起来。他冷漠地将目光迎上他。

“好久不见啦。”他俩的僵局忽然就被上前来的女人打破了。她开朗地向他问好,“我是柊筱娅,还记得吗?”

他用更加无动于衷的表情看着她。

2.

那小姑娘的问题他没法回答。战争时期的事情他统统不记得了。

从记忆开始清晰的时候,他就生活在这间屋子里了,身边只有一个脾气古怪的米迦尔像管家和仆人似的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米迦尔早晨离开时会将屋子锁起来,不让他出门。他本来也懒得出门,外头的灰尘和阳光让他感到厌烦。他成天无所事事,坐在窗口像是看话剧般观察街道,或者阅读米迦尔给他的书籍。

也就只有新世界来人的时候,会让他觉得有意思一点。那个矮个子的女人跟他说,他们以前一起在军队的时候,闲下来时会常常一起打些纸牌游戏。最常玩的是惠斯特牌,可是现在只有三个人,没法玩啦。

他没有费力去搜寻记忆。虽然被这个叫柊筱娅的女人一说,他觉得自己似乎以前是玩过这类游戏的。这感觉在她给他和米迦尔发牌之后,一点点地愈发明显起来。好像是回忆起一个梦一样,你也不知道这梦是昨天做的,还是几年前做的,还是根本就没做过,只是在书本电影里看过。他记得和一群人玩纸牌游戏,那些人好像在联手给他下套,他输得很惨,只有一个人帮他,不动声色地给他放水。他想,如果真的存在那个人,估计那就是米迦尔了。

因为在此时此刻,米迦尔也在迁就着他。他捏着纸牌,清楚地察觉到米迦尔在助他,他也就毫不避讳,游刃有余地留着他的好意,然后对柊筱娅则是拼命压制绝不手软。即使是再小不过的游戏,他那都懒得去压抑自己那好胜的、贪恋的神色。他知道米迦尔会讨厌他这样的表情,可是他不在乎。

待到临近午夜,叫柊筱娅的女人要离开了。她说今天晚上好像要下暴雨,她还说纸牌本来就是留给他的,这套牌就算一个人也可以玩。说完这句,她忽然像是吃饭噎住了一般,再也没说话。他抬头看了看她,就看见米迦尔跟在急匆匆背过身去的她身后,两人一起出了门。

他等了近乎半个小时,米迦尔才回来。他进门时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这动作其实有些罕见。他看着他慢吞吞地将大衣挂好,换好鞋子,走进屋来。他低头看了坐在纸牌中央的他一眼,大概因为恰好背对着灯光,而显得面目笼着有些晦暗的忧愁。这好像是米迦尔天生的眉目气质,就算是属于吸血鬼的红瞳再具杀气也掩盖不掉。他忍不住惋惜地想,若是米迦尔可以生来是一副蓝色的眼睛,大概这张面孔会更加得温柔与夺人心魄。

“我没有玩够。”他忽然对米迦尔说,冲这位向来不动声色的包庇者露出顽劣的笑容来,“你会继续跟我玩吧?”他知道他会的。

米迦尔沉默地卷了卷袖口,坐到他对面的垫子上。这牌局的规则早就已经不适合两个人玩了,若是米迦尔再继续惯着他,最终就只是无趣的丢牌而已。于是米迦尔开始来翻他的牌,每次一翻都让他落败。他的好斗心就这么被撩拨起来了,他咬着下唇,支起身子,在对方翻牌的空隙里悄悄打量他。灯光打在米迦尔脸上,让他的半边侧脸和下颚显得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下垂的浅色的睫毛有些微微打颤,每次翻牌的时候被夹在耳朵后头的金发会溜到前面来,挡住他尖尖的耳朵。

他看着米迦尔,接着有意无意似的,他将手指移到自个儿领口去,指尖灵活地就将几枚扣子解开了,纤细的脖颈和锁骨露出来,好像再自然不过。接着意料之内的,他发觉米迦尔的侧脸显得更加冷硬了,只是他还是沉着脸色,翻牌的动作也毫不手软。他就从冰冷的地板上爬了过去,忽然一手勾住米迦尔的脖颈,还未等对方来得及招架,就整个人向他身上依过去。

“别翻我的牌啦。”他这话语好似在朝他丢着命令,放肆地将凉凉的嘴唇在他耳骨那儿摩挲着。他一只手从米迦尔肩膀处悄悄一路滑下去,当米迦尔要伸手翻地板上的花色扑时,立刻像鸟儿衔食一般捉住他的手腕,“别翻了,米迦,听见没?”

米迦尔忽然急躁地伸手要推开他,他却只当没发觉似的,更加不知羞愧地在他怀里扭动起来,故意露出放荡的表情,耍赖似的将膝盖抵进他的双腿之间。“可明明你以前一直都让着我的。”说着就要不服气地打开米迦尔去捏纸牌的手,将自个儿的掌心紧紧贴在他胸口,像要数着他的外套有几颗扣子似的,手指一路滑下来,落到他腰胯的阴影处那儿去。

他能感觉到米迦尔在倒抽着气。“你要输了。”他被他紧紧搂着脖颈,最终艰难地提醒道。

“我要输了?”

“不管你耍多少花招,都是要输的。”

“不见得。”他用手中的纸牌有意无意地刮着米迦尔的后颈,“这游戏你算我赢,然后我的血,你想吸多少都可以。怎么样?”

米迦尔好像是被灯光刺到了眼睛一般,忽然死死阖起双眼来,最终固执地将他一点点地推开。“你赢了。”他站起身来,不温不火地说,“该睡觉了,回你的房间去吧。”

米迦尔不属于这个地方。他忍不住想,他和那些街角里永远控制不住欲望的下等吸血鬼不一样,和聒噪忙碌的人类不一样,和他也不一样。他想米迦尔还是在生他的气。一个星期前他趁米迦尔不注意,一手就将街上一个嘴巴不干净的人按着脑袋撞在墙上了,撞得他手上沾满了血,变得格外得脏。他嫌弃地在那个人的衣服上蹭掉这些污秽,正在琢磨着自己有没有因为让这人闭嘴之后心情稍微变得好一点,米迦尔就猛地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他撇着嘴,毫无愧疚之心地看着上方压制住他的米迦尔愤懑的面容,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这片区域天天都发生这类事情,他已经碍着米迦尔的面子下手很小心了,至少他没要了那人的命,只是赏给他一个疤痕而已。而米迦尔却嫌恶地帮他将指间的血擦干净,说,你不要用他的身体做这种事情。他怒视着他的眼睛是血红色,跟任何一个可恶的人所能流出来的血是一样的颜色。

他又忍不住要去想,米迦尔他应该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3.

米迦尔在夜晚总是睡在客厅的。他本是吸血鬼,并不需要多少睡眠。

其实他觉得自己也不需要,可是米迦尔却总会强迫他入睡。每当熄灯之前,米迦尔将门窗紧闭,锁上房门,将他独自关在一片漆黑里。

可就是这个凌晨,房门钥匙扣一阵悉索,门被打开了。他知道那一定是米迦尔,所以一直到床垫塌陷下去一些,自个儿被微凉的体温整个拥住,他都完全没有反抗与出声。那天晚上在下暴雨,雨水敲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再大,也盖不掉米迦尔在他耳边的呼吸声。

小优。他这么叫他。

他的身体竟然极其适应米迦尔给予他的痛感,他猜测自己或许在很久以前就和米迦尔干过这事了,只是他早已忘了个干净。米迦尔的指甲干净整齐,所以钻进他身体里来的时候,即使有些干涩却也不是很难受。他躺在暴雨声里,膝盖剧烈地发着抖,脚趾也急切地蜷缩起来。米迦尔正伏在他脖颈那儿,他以为他要喝血,本能地微微偏了一些脖颈,却迟迟没有被刺入的感觉袭来。米迦尔像是要好好抱住他,可最终却只是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根本算不上是一个合格的拥抱。

他发觉自己并不是很在乎。相反,他竟然因为米迦尔的作为而感到一阵狂喜,就像是被冷漠遗忘在墙角的孩子忽然得到了夸奖。米迦尔就伏在他的上方,柔软的头发垂下来时会搔到他的鼻尖。米迦尔的右手正好撑在他的耳边,将床垫微微按陷下去了一些,他再自然不过地朝他的手腕转过头去,亲吻他小臂上微微鼓起的青筋。他的气味在将他剖开,冲撞进他的身体。他想,这一切他大概都会永远记得。这挺奇怪,他老是只记得这个人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大概爱他,他有多想为难他、顶撞他,不让他好过,他就有多爱他。

他问米迦尔,是不是刚才那个女人让他不高兴了。他想要记起那个女人的名字的,可是已经根本想不起来了。

“她叫柊筱娅。”米迦尔抬起脸来,几乎悲哀地看着他,“你真的已经把她完全忘了吗?”

“我曾经和她关系好吗?”

“比我和她的关系还要好得多。”

“可是,只要来妨碍我们的人,我都不会客气的。我不管我跟他们过去关系有多好,全部杀光也没有关系。”他像是个张牙舞爪的小孩子,在米迦尔沉静的目光下耀武扬威着。米迦尔知道的,曾经有个新世界的男人来这里看过他们俩,个子挺高,戴着一副眼镜,说话非常惹人不适。他躲在屋门后,听见他和米迦尔在门廊上争吵。那个人男人对米迦尔说,你要是还有一点点的脑子,就该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优也会希望你这么做。他并没有完全理解那个男人的话,他只听见他在教唆米迦尔跟他离开,这简直就是十恶不赦。于是他撞开了屋门,将满腔的恶意都扑到那个男人的后背上去,他用手臂交错死死钳住他的喉咙,警告他不要再多管闲事。然后他看见对面的米迦尔的表情,他以为米迦尔会欣慰于他为他俩解决这么一个麻烦,可是米迦尔的面容却像是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情一般,震惊之际又暴怒地看着他,立即迈上前将他从那喘不过气来的男人身上扯下来,把他狠狠地丢回屋里去。然后他听见门板外传来那男人的声音,看见了吗,那早就不是优了。

然后米迦尔说,你快走吧,他是谁轮不到别人来评价。

所以平日里他喜欢看米迦尔发怒,即使他再惹他生气,米迦尔也不曾做出什么伤害或背弃于他的事。可是今晚却不知为什么,他不太想惹米迦尔生气了。他环住他的脖颈,发自内心地说:“要么我们也可以离开这里,逃出去,总有哪个新世界以外的地方没有那么多讨厌的人。就我们俩,找个没那么嘈杂的地方……”

米迦尔在黑暗里的身子颤了颤,好像他方才那话像是念了个咒语,让米迦尔的身体疼痛起来。米迦尔在哭,他从来没见过他哭,也没见过这片区域里任何一个吸血鬼会哭。他只能拿手去抚摸他的脸。他想,究竟是什么事足以让一个冷冰冰的吸血鬼留这么多滚烫的眼泪。

米迦尔最后还是没有留下来。他擦掉他身上温凉的液体,起身踩着印上玻璃窗上水纹的地板,如轻巧的鱼似的沉默地游离了房间。橘黄色的灯光在门缝里熄灭了,像是彻底向他闭上的眼睛。

4.

他又遇见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了。

那天在火车站来拉扯我的那个人,就是一直和你一起生活的先生吗?金色头发的那个,你们俩关系好吗?

他很讨厌我。连名字也不给我。一天到晚,就把我锁在家里头。

那你对他呢?

他不存在,我也就不存在。我从有意识的那一天就只有他在一旁看着我,就如同他亲眼看着我的降生,从此我的年岁就只攀附于他的生命之上。

啊,德蒙。小女孩笑了。所以,他是弗兰肯斯坦,你是他创造的怪物。暴风雨夜降生的、哭号着的、猩红色的德蒙啊。弗兰肯斯坦恐惧又痛苦地离开了他,将他独自锁在屋子里,因为那不是他脑海里的成功试验品,那不是他想要的东西。德蒙一辈子都得不到弗兰肯斯坦真正的垂爱,即使他俩是那样紧密相连。

你怎么能够说是他创造了我……

难道不是吗?他也曾拿他的欲望来催眠于你,于是你的欲望因他而生。什么抛下一切,逃到没有别人的地方去呀,这都是他曾在你尚未觉醒之前来哄骗你的话语。

可我不是怪物。

可是这周围的人都叫你德蒙。米迦尔呢,米迦尔都不愿意用名字来称呼你。他拿自己的欲望浇灌出了你,可是他却又不愿意承认你了。毕竟谁会全然地去爱另一个人的邪念与阴暗面呢?他在桑古奈姆的四年想的是那个完全无罪的小优,那个对他而言神化似了的家伙,总之他所想的都不会是你。所以啊,“小优”这个名字从他嘴里念出来是多么稀奇,简直像是不情不愿地施舍给你的一样。

别说了……

可怜呀,你真该照照镜子。你有多久没有在镜子里看过自己了?德蒙,卡利班,可怜的失败品,看看镜子,看看镜子吧,想想为什么你的弗兰肯斯坦不肯拥抱你呀?

5.

接连一个星期,夜幕降临时米迦尔都没有回来。

米迦尔消失的前两天,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一条焦急等待主人归家的犬,独自在屋里愚蠢地转来转去。终于他耐不住性子,想用蛮力去卸了门口那把锁。可是当他一拉门把手的时候,惊异地发现门并没有上锁,门轻易就被推开了,傍晚橘黄色的灯光再平常不过地洒在门栏下。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他在这镇上四处游荡,到了深夜都不想回去。他搜寻着所有米迦尔可能会去的地方,所有的街道、店铺、仓库和巷角。他不跟镇上的人交谈,他觉得既麻烦又没有必要,只凭他一个人就能找到米迦尔。在他游荡的路途上他看见了许多人,他看见一个妇人在着急地擦亮着火柴想去看清一间屋子前漆黑的门牌,看见一个少年将鞋子拿在手里赤脚奔跑着跌进一辆小卡车的货物里,看见两个人在一家小饭馆前头拥抱道别,然后走向不同的地方。各种各样的人在街上走着,追逐着各种各样不同的东西。

有时候他找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实在觉得无聊了,就想或许米迦尔早就已经回家了,发现他不在家,也出门来找。他们俩就在这个迷宫似的镇子上日夜不休地寻找彼此,不断阴差阳错地交错开,就再也见不着了。

直到他看见那辆白色的火车如期而至,再一次在黄昏时驶进这个镇子时,他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他看见那个有着麻花辫的女孩依旧穿着古怪的裙子,昂着脖子,急切地在人群中等待着火车上下来的人。他登时感到了一阵久违的恐惧。他对米迦尔的不顺从终于迎来了他的报复,米迦尔也要置他于一枚毫无价值的戒指的地位了。是啊,他想着,米迦尔多干净啊,本来就是应该属于新世界的人。

他转过头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忽然他听见了一阵嘲笑。几个男人站在街角堆着的麻袋之上,其中的一个正是之前被他一把撞上墙壁的那位,他额头上的伤疤可真是丑陋。他们像是要逗弄观察围栏里的一只猛禽一样,对着他说:“你的仆人早就跑啦,去新世界了。他有这个资格,可惜你这可怜鬼是永远去不了那儿的。不久之前来的那个漂亮的女人在车站塞给了他一张新世界的通行证,我们都看见了,临别的时候她抱了他一下,就将那芳香的信封塞进他的大衣口袋里了。当然是趁你不在的时候。”说完,他们就从高处跳下,混迹在人群里不见踪影了。

他回到他和米迦尔之前住的屋子里,一个人拿出纸牌来玩。那女人说得不错,这牌确实一个人也能玩。他想,明明现在屋门也不锁,也没有人来管着他,他可以为所欲为、跟着自己的欲望行事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里就是不太痛快。

他这时迷迷糊糊想起来,自己好像在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他的世界里什么人都没有。他有些沮丧地想,自己也许在那个时候就是个很惹人讨厌的家伙了,那个给他纸牌的小个子女人,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他们估计都讨厌他。现在连米迦尔,他的弗兰肯斯坦,都选择和他们在一起了。

6.

他小心翼翼地模仿着米迦尔平日里与人相处的方式,买到了新世界的地图。那地图被雨水泡过,非常脆弱。他跪在地上,借着烛火在地板上将地图铺开,烛光温柔地磨蹭着这个他从未涉足过的世界区域。一瞬间他也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可能这记忆是来自于遥远的童年时代,又或者是另一个梦境,有什么要紧呢,他想,或许这证明他是会读地图的。他觉得自己可以去新世界把米迦尔找回来,不择手段把他带回来。他离不开他的造物主。

在这个星期的最后一天,他等在火车站台上。他四下看了看,却再也没有看见那个梳着一条麻花辫的小女孩。而他此刻竟然正站在她平日里一直站的地方。真是可悲,他在内心嘲讽着自己。那枚不值钱的戒指其实就是他自己。可是他不会甘心于躺在污水沟里,他会自己费劲一切心机再回到他的主人身边。

列车驶入了这灰扑扑如墓园般的站台。这雪白的小马停了下来,人群一如既往地开始推搡,争相想要看从火车里走下的新世界人里有没有来看望他们的人。各式各样的嘈杂声之间,一张张干净又庄肃的脸如同扑克牌一般从列车门里出现,人群里轻轻飘出一声又一声的叹息。他却紧紧盯着那光鲜亮丽的入口。待到所有人的下来,他就会强行进入这辆火车,就像是强行又粗鲁地将一匹漂亮的小马套上马具。就算是把列车长杀了,自己操作这辆可恶的机器,他也要前往他手中正攥着的地图上所描绘的地方去。

可忽然间一张脸出现在走下列车的人群里。那就像是一场大雨,把他正恶意蓄谋的烈火顷刻全部浇灭了,害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像是一棵愚蠢又丑陋的枯木。小优!那个从新世界回来的人在大声呼唤他。米迦尔没有系上大衣,衣摆和头发在风里被吹乱,简直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逃亡一般。他撕开了洁净与污秽交融的人群朝他赶来。待走到他面前时,米迦尔看见了他手里正死死抓着的地图。

“我、我本来想……”他有些慌张地解释着。他知道自己是弗兰克斯坦可怕的怪物,最终还是得孩子一样乞求造物主的怜悯。

米迦尔却漫长地叹着气,然后上前来一把抱住他。“小优。”他又一次叫了他这个名字,简直像是在承认着什么似的,“没事的,我不会再回去了。我会在这儿和你一起。让他们说去吧,随便其他人怎么说。”他愣得不知如何是好,在他尚有的记忆里,米迦尔从来没好好抱过他,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暖和又安心得很。

一个错觉在此刻不识好歹地钻进他的心脏。他在很久以前就认识米迦尔。在新旧世界诞生之前他和他就紧密相连。他们或许也曾躲藏在哪个漆黑的房间或地下室里,就着烛光看一张老旧的地图,他们就像是两颗深埋于地下的种子,总有一天会破开泥土,纠缠在一起长大。“小优。”他听见米迦尔在自己耳边说,他的呼吸有些发着颤,“好了,小优。我们回家吧。”

他语言的匣子死死锁住了,让他说不出任何带着带着他心脏温度的话语。最终他只有笨拙地开口,说:“欢迎回来,米迦。”

米迦尔此时看他的眼神终于不再像是他曾经杀了某个他爱的人,简直如同他就是那个幸存下来的爱人一样。这个时候的米迦尔好像在叹息,好像在笑,又好像已经疲劳得走不动路了。于是他想,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米迦尔牵肠挂肚,既痛苦又幸福到此般地步啊。他记起了那女孩儿说的话。看看镜子,看看镜子吧。他在米迦尔的怀里呜咽着,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挂在车站支柱上方的圆镜。

他看见了自己猩红色的眼睛。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