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8月起稿-9月完稿 | 不死鸟 part I

  • 架空AU | 赎罪AU;原作孤儿院的亚子为第一视角
  • 收录于2015年米优本《不死鸟》,2018年在此站解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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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如今看看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但也算一个很好的纪念了。谢谢当初所有帮助我和喜爱这个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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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接下来,我的小姐。”家庭教师的语气此刻显得有些郑重其事。她将圆窄的眼镜摘下来,与桌面碰触所发出的短促声响让我一下子提高了警惕。每当她在授课过程中决意当一个聆听者时,都会像这样先摘下眼镜。

我收了收因报纸上的信息而杂乱的思绪,抬头瞧了一眼这位浅川小姐,发现她正背靠向椅子看着我。“愿意跟我聊一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吗?”窗外的阳光悄悄爬了进来,让她脸上的皱纹浅显了许多,微微凸出的眼球格外透亮。

“那天晚上的事?”我重复了一遍,将订阅的都城报纸叠了两叠。

浅川小姐点点头,不再做解释。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报纸上。吸血鬼在午夜的城中工厂袭击人类的报道正好置于其上。我眼睛下方的余光里,吸血鬼的油墨大写字体正张牙舞爪地跳跃着。

话题已至此,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哪个晚上和哪件事。我想她身为我的教师,大概也被叮嘱过要努力让我走出过去的阴影。我闭口不谈这件事已经太长时间,于是我想,说不定这次主动揭开自己的伤疤后,它日后或许能显得没那么狰狞些。犹豫再三,我最终选择开始这场交谈:“那天也是午夜。我在女子学院的儿童话剧社排练到很晚,于是父亲便来接我。”

是了,只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开头,我就能想起我八岁那个可怕夜晚的一切。街道上偶尔碾过的汽车车轮声;潮湿空气里漂浮的丁香花的气味;转入那个致命的街角时,我回过头去能看到学院白色的大门、还有一群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消失在鹅黄的灯光下。父亲的手宽厚又温暖,因为感冒的原因说话声音有些嘶哑。

这些细节活灵活现地浮现在我的四周,让我皱起了眉头。好了,亚子,已经过去四年了。四年前抽抽噎噎的我在面对猎人公会时连笔录都做不好,可十二岁的女孩跟八岁不能再一样。这次我会说得详细一些的。可能真的是想和懦弱抗争,我盯着自己攥紧的拳头暗自决定。

“他可以让家里的司机来接我们,但是他选择同我走回去,好跟我讲讲话。在出事之前,他还在抱怨我系错了鞋带。一个大家族的小姐不能连一个蝴蝶结都系不好吧,他似乎是这么说的,以后穿戴衣物时不能再让仆人们帮我了,我要自己学会解决繁复的装饰。”

浅川小姐温和的灰绿色眼睛凝视着我。我分心地想着,若我那母亲没有早年病逝,大概现在也跟她一样吧,掺了一点儿灰白的头发在脑后优雅地盘起,连脸上的皱纹里都漾着慈爱与温柔。看着她时的这份心安让我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他有些啰嗦,一路上跟他拌着嘴。可一切都被那个人的出现打断了,那人忽然间立在我们面前,跟被失手打开的灯光印上墙壁的影子一样,惊得我们立即停下步子。她是我话剧社里的学姐,叫茜。比我们都年长许多,我很信任也很喜欢她,她对我也一直很好。不好好背台词而被训罚站时,茜还会给我偷偷递水果。但是,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她的脸了……”

我不记得茜的脸,但是我记得所有其他的一切。她细软的嗓音,温润的性格,手掌抚过我头顶时轻柔的力道。她有一双很美的眼睛,虽然我现在仅能给它们这么一个定义,但我仍记得当时所有女孩对它们的惊叹。还有她雪纺衣袖间所浮动的少女香水气息,经过我时总是带起一阵甜蜜清爽的风,让我忍不住有次独自在化妆间时,带着期待和愧疚混杂的心情悄悄抚摸那个棱角分明的香水瓶。在偷偷索取了零星一点气味的当天,我穿着累赘的服装在排练时摔倒,那么多人里只有她跑上前把我抱起来。她将我扶正以后微微怔了一怔,接着露出一个温柔又狡黠的微笑:“啊,亚子用的香水和我一样呢。”被戳破心思的我能做的只有落荒而逃,她事后也只是笑笑不再提起。

“她一直是个很优雅得体的淑女,对谁都和颜悦色。而且不管是正餐还是甜品,也总是只吃那么一点点。可是那天晚上她真的有些反常。我们学院里头有家开在老橡木树下的小餐馆,晚上排练之前老师会带我们去那里吃饭。那晚茜点的是带着很多血的羊排,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吃那个。她一个人默默地进食,不和我们交谈,而且一反常态地把餐盘吃得非常干净。这种行为与她从前相比显得相当怪异,可是当时我们谁都没有太过追究。排练时她更加心不在焉,举止慌张,后来称身体抱恙就离开去休息了。”

现在想来,我当时怎么可能因为这些蛛丝马迹而有什么防患意识?“吸血鬼”这三个字,也是这几年来才慢慢兴起的的概念,过去从来都只存在于虚无缥缈的怪谈里。于是当时能够意识到茜正在经历一月一次的“猩红饥渴期”也就更无从谈起。

回忆起这些细节让我感觉危险仿佛再次逼近。我不得不暂停下来,眼睛望向窗外。目光掠过精巧的园艺,古典的喷水池,一直降落在大门外向远方绵延的一片绿色里,就可以看到我的表哥优一郎和采佩西家的米迦尔在一起练习马术。

优正单手调转着马头绕过藩篱,回到原点的米迦身边,软毡帽下的脸似乎有一些不甘与沮丧。而背对我的米迦在面对藩篱时显得很放松,他抚了抚马儿枣红色的鬃毛,不慌不忙地俯下一些身子,比起正欲跨过眼前障碍而言,倒更像只是在跟马儿亲切地交谈。我不禁想,要是米迦这样的人遇到吸血鬼,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毕竟在我眼里,他一直是个做什么事都泰然自若,丝毫不会紧张的人。

“果然,我们对于他人的印象,往往都是一厢情愿的。”眼前的浅川小姐忽然感慨道。

我把目光收回来:“什么?”

“茜。她不仅仅只是单纯的身体不舒服吧。”

我定了定神:“是啊,可当时我是相信了。所以,她忽然不声不响出现在巷子里时,我还吃了一惊。对她说话,她也没有反应,只是低着头。父亲已经觉察出了不对劲,轻推我的肩让我和他一起后退,可忽然她就用令人吃惊的速度猛扑上来,直接将父亲压倒,我能听到那种声音……”

皮肉撕裂的声音。到这里我停下来做几个深呼吸。窗外的米迦显然已经从善如流地越过了三道藩篱,他因为强烈的阳光微微眯着双眼,正扭过头看我哥哥的表现。而优则认真地调整着马头,背微微弓起,隐约露出的侧脸凝神屏息。

浅川小姐似乎示意若我不愿意,可以不要再往下讲。但是我选择望着窗外继续讲述下去:“我父亲被她猛扑在地,捂着右肩哀嚎着。接下来茜转向我。‘血,好难受,’她一直在说,‘给我你的血好吗,求求你了亚子。’她看起来非常痛苦,似乎整个人正躺在地上被车轮来回碾压,全身都痛得缩了起来。我实在太害怕了,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十字窗外传来了马儿一声嘶鸣。优驾马越过了第一道藩篱。“父亲的血在她脚边淌,她却熟视无睹,一直看着我。”优越过了第二道藩篱。马儿赭红色的皮毛艳丽得仿佛流动的血液。

“最终我说,求求你不要过来,我好害怕……”

优在第三道藩篱之前却微微乱了节奏,马儿的前蹄明显地迟疑了片刻,接着马头也摆错了方向,他急忙拉着着缰绳,绕过最后一道藩篱向远处多跑了十几步,才勉强狼狈地稳住了身体,头上的毡帽都被风掀了下来落在草地上。被落在后面的米迦大声笑了出来,相当有体谅之心地也摘下了自己的帽子,日光几乎与他的发色融为耀眼的流金。

我垂下了眼睛。

“茜听后似乎很绝望。她无视了我的哀求,朝我伸出还带着我父亲血液的手……”在那一刻我在她眼里早就不是话剧社的亚子了,我就只是一份吸血鬼们都青睐的、年幼又新鲜的食物。“就在这个时候我父亲忽然从地上爬起来,他胳膊被伤到了,但他依旧抱住她的后背,钳住了她的身体,朝我吼着赶紧往大街上跑。茜再一次击中了他的头部,像轻轻松松推倒了一个木偶,然后再朝我扑过来。可是父亲又拼死爬起勒住她的脖子。当时的他像是戴了一个红色的面具,只有嘴里的牙齿是白色的。那时候的茜早已是猩红饥渴的俘虏了,她愤怒地徒手捅穿了他的胸口。可是当他躺在地上时,依旧抓着她的脚踝……父亲为我争取到了逃亡时间。我来到大街上时,她没有再追上来。我想,她最后选择喝干了我父亲的血。”

最后一个字词发音完全之后,我意识到自己已然讲述完毕,可是阴冷的感觉依旧包围着我。而让我感到阴冷的已经不再是父亲临死前的面容。让我深感恐惧的,永远都是背叛的恶意。我所信赖的人把我当做简单的食物,还杀死了我的亲人。这种感觉冷彻心扉。

浅川小姐抚摸着我的头,轻声安慰着:“我很为您自豪。亚子小姐,至少您能够把这份经历完完整整地告诉我,对十二岁的女孩来说需要不小的勇气。”

把父亲一个人扔给吸血鬼,甚至事后在面对猎人公会时,连茜的长相都无法回忆出来。我自我嫌恶道:“这也算是勇气吗?”

“直面不可接受的事实,并把它说出口,当然是勇气。”

我想,我们所指的并不是一件事,但还是点了点头。她摸了摸我的脸:“您的父亲一定很爱您。”这点我也当然知道。我紧闭双目,向死去的父亲祈祷着既然我已经跟人诉说,今夜不要再让我做恐怖的梦。

“今天的课程已经结束了。为什么不到外面去和您的哥哥们玩呢?”浅川小姐提议道。

睁开眼睛后,我哑然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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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子,你怎么了?”

我走到阳光里去的时候,是米迦先看到的我。他原先和优都坐在马背上似乎在交谈着什么。但从优的表情看来,米迦又把他给惹了。像是找到一个脱身的借口似的,米迦翻身下马,马靴踩着柔软的青草,朝我走过来。

“被浅川小姐责骂了吗?”他比我年长四岁,我长得又瘦小,使他得蹲下身子与我说话,“没事的。去屋里把你的草帽和花篮拿出来,我带你去花房玩。”

我“啊”了一声。他一定是和优哥哥闹别扭了——我再明白不过,优连站在花房门口都要不停地打喷嚏,让他进去简直是要了他的半条命。我的目光朝米迦身后瞟了瞟,看见优怒气冲天地坐在马背上,别着头盯着远处森林的边线,只留给我们一个发尾乱翘的后脑勺,手指也烦躁地在缰绳上来回摩挲着。

“你们去吧。”优侧过头来,露出半边不耐烦的侧脸,“我自己去河边。”

“最近河水有些急,注意安全。”米迦平淡地提醒道。

“不需要你提醒!”优的表情忽然变得像一只被猛踩到尾巴的猫,狠狠瞪向米迦,音调都拔高了好几度。接着他猛地一夹马肚,朝庄园的边线奔去,跟被踩后再不愿意搭理主人的猫一个模样。
我看着他越变越小的身影——虽然早已习惯了他俩大大小小的争吵——但我还是本着礼貌问了一句:“米迦哥哥,你和优……”

“这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晚饭的时候他就会好的。”米迦站起身来,朝我微笑,“好了,去拿花篮吧,我在这儿等你。对了,要把你的披巾也带上。不然花粉会弄脏你的裙子。”

他湖蓝色的眼睛在春日阳光下无比动人,简直像歌谣里走出来的骑士。我听话地转过身朝屋里跑去。虽然有些对不起优哥哥,但我喜欢跟米迦呆在一起。

我八岁失去了父亲后,家业就被父家那边的人继承。我被送到优一郎家的府邸来,改姓了百夜。

在那一年入秋时节,米迦也来到了庄园。我还记得那天我和优并排站在府邸大门外,看着米迦一个人提着箱子经过大门口的枫树,绕过海神与人鱼的雕像喷泉,朝我们慢慢地走来。他来自都城里的采佩西家族,当年十二岁,是个非常懂礼仪又很聪慧的大孩子,与一脸僵硬的优不同,他和他进行大人似的握手时脸上带着落落大方的微笑,没注意到自己的金发里藏了一片灿黄色的枫叶。

今年他十六岁了,有着比年幼时更加轮廓分明的面孔、英挺的鼻梁,还有湖水一样温柔的眼睛,柔软的唇线。听说他虽在采佩西家族的继承权靠后,但是却十分地被寄予厚望,为了远离城里的喧嚣于是被送到安宁的乡下来潜心学习。他和优一郎年纪一样大,在家中一直一同接受教育。只可惜我是女孩,不能和他们一起上课。

而在假期的时间里,我则和无止境般地拜访这个庄园的宾客的孩子们一同玩耍。我会和那些女孩儿们坐在橡树下野餐、下跳棋或者玩拼图,心里最喜欢的就是傍晚降临时米迦过来找我的时候。他会既古板又绅士地朝我所有的女伴一一致意,然后告诉我我的姑妈和哥哥都在等我回去换晚餐时的衣裳。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当我女伴们的目光都偷偷地流连在他身上时,我会故意耍赖要再玩一会儿,在我摆弄棋子儿的时候他会很无奈地再催我几句,但我知道他还是会对我妥协,然后站在十步开外地地方默默等我。等他走开时我身边总有姑娘捂着嘴巴轻声轻叹,天哪,亚子,他长得真好看。我装作不在意地趴在野餐布上继续玩我手里的东西,心里却总是暖乎乎地得到极大的满足感。

毕竟我是女孩子,这是我的特权。优就不一样了,他要是有时玩心大了,不愿意回房间上课,米迦就会忍无可忍地捉住他然后来一招大外割把他给摔出去。“你回不回去?”“不回去!”经过这样例常的对话后,不甘示弱的优会接着扑上去和米迦扭打在一起,然后两个人浑身都脏得不像样,上课前总要一起去换个衣服才能见老师。

所以与之对比之后,我感到十分满足。虽然有的时候米迦和哥哥不带我玩,会一起莫名消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但是只要看到我的时候他总是对我有极大的耐心。

就比如说现在,在去花房的路上,我说要坐马车去,他也依了我。车夫先生一路上哼唱着猎杀吸血鬼的歌谣,它来自于都城里狂热的猎人公会,几乎在这一片地区家喻户晓。“都城猎人公会的大人们又有行动了吗,先生?”我大声问。

车夫目视前方,咧嘴笑着:“无时无刻不在行动,我的小姐。据说他们又抓住了两个吸血鬼,送去做研究呢。只是城里的头的人都不想看研究,都闹着要赶紧把那两个怪物捆到广场上去,然后把他们——”

“先生,下面的细节就不要跟小姐说了吧。”米迦忽然插了嘴,“实在是不太适合讲给小孩听的故事。”

可是我却觉得无所谓。每每听到周遭狂热的捕猎活动,我总会感觉莫名地安全。在我们这个地区,狩猎吸血鬼的活动虽然相当危险,却非常受推崇,貌似也能得到不少赏金。许多年轻男人几乎都已将此当做追求的事业与炫耀的资本。听说因此已经有大批吸血鬼撤离这里,乘轮船到遥远的海洋对岸去了。

我扶着草帽踩上那辆马车的稻草堆,春日里温暖的风吹在我的脸上。我的身体摇摇晃晃的,米迦则安静地坐在下头,依旧朝我露出长辈似的笑容:“没事,你掉下来我接着你。”

我在这时忽然有点想优哥哥了。要是他也在这儿的话,肯定会大呼小叫地抢着和我一起站到稻草堆上来,在风里亲密地揉着我的耳朵。我多希望米迦也能像优哥哥对我一样亲昵,可是我又想,优和我是表兄妹,米迦毕竟和我是没有血缘的。想到这儿,我的脸红了一红。

“说起来,米迦,你和优又在吵些什么呢?”我在草堆上坐下,努力地想找些话题和他说,我喜欢听他的声音。

米迦的手臂随意搭在膝盖上,肩膀随着马车慢慢摇晃着。他看着一路延伸倒退的小路与野花慢慢开口:“啊……大概是,他不喜欢我的性格吧。”他看起来有些沮丧,似乎优的话让他觉得有些伤心。

“为什么?我觉得米迦的性格特别好。”

“是吗?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他回应,虽然是一句客套,但我依然很高兴,“他似乎是觉得我什么苦恼都不愿意跟他讲,什么都一个人隐藏和封闭着,显得很自私……这个样子的吧。亚子,你觉得呢?”

我本以为他们吵架的内容会和刚才的马术练习有关,没想到竟无关联。与此同时,我很惊讶优哥哥会这么评价他。

我想这并不是什么好的形容。我不愿意任何人用不好的形容词来说他。优怎么能这么讲呢,我愤愤地想着,赶忙摇头:“不,我觉得米迦哪里都好。”

米迦的笑容有些牵强,似乎是不相信我。“哪里都?”

我又用力地点头想要劝服他:“是的。我觉得米迦很成熟,才会不愿意轻易地交谈心事。”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会在刚才向浅川小姐重复八岁的经历时又差点哭出来。和米迦比起来,不,就算和当年十二岁的米迦比起来,都差得不是一点点。我是那么崇敬又憧憬着米迦。所以,他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缺点。

“优这么说你,你倒也不生他的气吗?”我愤愤不平道。

米迦“嗯?”了一声,表情明显写着“我为什么要生小优的气呢”,但又装着一本正经仔细思索着的样子,然后恍然大悟道:“说得也是啊。那我就生他的气好了。”

“明明你没有生气嘛!你总是那么好说话!”

花房到了,他把我抱下来,沉默地拍了拍我的脑袋。

“为什么你不管什么时候都那么好说话?”

仅仅一周前,优也心有不甘似的对着米迦说过同样的话语。

米迦所出身的采佩西家族的人每个月都会有来使来看望他,送一些生活学习的必需品。就在一周前他们又来了一次,给米迦的箱子就放到了他的房间,接着按照礼仪,管家请他们去短暂地喝一杯茶。我就在那个时候偷偷溜进了米迦的房间。米迦和优都在上课,我又刚刚完成了钢琴练习,正百无聊赖。平日里我在米迦屋里玩时,他什么东西都无所谓地让我动,于是当时我打开了那个箱子,发现里面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只有一个被牛皮纸紧紧捆住的玻璃酒瓶。

瓶子上没有贴任何标签,不能判断出是什么酒类。我感到很奇怪,采佩西家族为什么会给米迦送酒呢?是要米迦献给夫人和老爷的吗?还是只让他一个人喝?在窗台前,那酒瓶里的深棕色液体在我手中混沌地浮动着,无声无息地在我眼中荡漾。我的好奇心溢满了胸腔,想知道这个尝起来是什么味道。虽然我只有十二岁,但是早已经偷偷地在厨房里趁仆人不注意尝过许多酒。我拆开牛皮纸,拔出橡木塞,慢慢地将嘴唇凑上去。

上一秒我还在琢磨着米迦应该不会怪我,可下一秒我就被那液体怪异又强烈的味道冲得头脑发昏。这是酒又不像是酒——我呆呆地想着,没有注意到酒瓶已经在我的手里滑落——像是刺激性的药,像是……

哗啦。刺耳的声响在我脚边炸开。满满一酒瓶的液体混着玻璃渣溅得到处都是,我惊叫着朝旁边跳去。一股奇怪的、充满熟悉感的铁锈味充盈了我的鼻翼,我还来不及做下一步思考,就发觉身后不知何时传来了急促的喘息声。有一双手从我两条胳膊下穿过来,我的双脚一下离了地。等我再反应过来,我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抱到了走廊里。

米迦放下我,重重地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他扶着门框,低头喘着气,接着神色非常复杂地看向我:“……有没有受伤?”

他看起来很沮丧,甚至有些痛苦。我不明白怎么了,只知道一个劲道歉。这时候优哥哥两三级一跃地奔上楼梯跑了过来。他气喘吁吁地推开米迦,把门开了一个小缝。在他看到我做了什么之后,立即愤怒地像变了一个人。我知道自己错了,但是不懂为什么优会这么生气。他关门后上前来重重地捶了一下我的脑袋,米迦却在身后用力地拉住他。优几乎是失控地朝我喊:“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赶紧消失!”

优的这句话让我委屈地想哭,于是我沿着楼梯一路奔到客厅里。采佩西家的人早就已经走了。我拉住老管家小野先生的手,糊里糊涂地告诉他去把采佩西家的人追回来,我把米迦哥哥的药不小心砸掉了。可就在管家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疑惑时,米迦和优一同慌张地从楼梯上奔下来,两个人都拉住我,优的手紧紧捂着我的嘴。“没事的,小野先生。”米迦匆忙地对着管家说,“不是什么大事。请一定不要告诉我家的人。”

等管家走后,我问他俩为什么。米迦只是叹了口气,轻松地对我说:“如果他们知道了是亚子打碎了酒瓶,会怪你的呀。”

优却依然在一边怒气冲冲地瞪着我。“那是很珍贵的东西,这个月都拿不到第二瓶。”他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想要提醒着我什么。

我鼻子一酸,刚想继续道歉。米迦拦住了优:“够了,小优。她不知道。别怪她。”

优被他堵得呛了一呛。“为什么你不管什么时候都那么好说话?”于是,这句话便说出了口。

“她是你妹妹。你不能这样……”

“我不管,是谁都不行。”优说完咬住下嘴唇,气得涨红了脸,“我明明是在为你考虑,你要是真的这么无所谓的话……好吧,你到时候就算是痛死了都不要来找我。”

说完了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后,优立即甩手就走,带起的衣角还打到了我的脸。这让他似乎顿住了步子,但后来还是咬了一下牙推门消失在我们视野里。而米迦却沉默着在我身前蹲下来,把手帕递给我。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没出息地掉眼泪,说话都一抽一抽的:“米迦生了什么病吗?对不起,我……”

见我没有伸手接,米迦叹了口气亲手来擦我哭得脏兮兮的脸。“没事的。”他笑着说,“我能挺过去。毕竟我是米迦尔嘛。”

在我闯了祸的那天傍晚,餐桌上的优还是对我恢复了态度,把自己的甜点柠檬蛋糕直接让给了我。我就知道,不管优再怎么生气,最后都会选择原谅我的。四年里我和他也打闹过不少次,有一次我推倒了他一个暑假搭的轮船模型,他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和我讲话,结果没过几个小时就闷头走过来扔给我一个甜甜的树果。想到这里我笑眯眯地过去揽他的胳膊,他却红着脸不自在地一个劲推我,提醒我注意餐桌礼仪。我看见坐在对面的米迦看过来的眼神非常温柔。我不确定他是在看我,但是的的确确就是我们的方向。

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眼神。不是年长四岁的哥哥看妹妹一样的眼神,而是……我的脸一下子红透了,拉紧了一旁优的袖子。优闷哼了一声,低头看了我一眼问怎么了。我赶紧摇摇头,过了几秒再紧张地朝米迦那边看去的时候,他只是在安静地低头吃饭了。

我想那大概就是歌谣绘本里骑士看着公主的眼神了,米迦居然会露出那样的表情,让我心里小鹿乱撞了好几天。只可惜接下来的一周里,我再没从他眼睛里看到那种几乎要溢出来的爆发似的情感。真可惜。我在心里默默叹气。

“什么真可惜?”米迦忽然问我。我这才发觉自己情不自禁地把话说出了口。那种事怎么好意思在米迦面前提起?于是我赶紧说:“没有马车了,得走回去,真可惜。”

“这么喜欢坐马车?”

“因为风景变化得快些,比两条腿慢吞吞走啊走的好玩嘛。”

“这一点你倒是和小优一模一样。”

太阳正在下山,粉色和白色的蔷薇装满了我的花篮,我将它们抱在胸前,低头将披巾往肩上拉了拉。在回去的小道上我依旧努力地在找一些话题。“我听说巴特利家的人这几天会来庄园做客。”我谨慎地说。

米迦显然误解了我此刻的局促,他有些狡黠地眯起眼睛:“亚子,你还太小了,不到交际的年龄呢。”

我一下子红透了脸。“我没有想要去交际!”我立即争辩着,随后又一转念,无奈地意识到果然不管怎样我在他眼里还只是个小丫头,于是鼓足了勇气说,“还有,我一点都不小了。”

“十二岁在我看来很小。”

“不!你看我的裙子都已经不是傻乎乎的儿童样式了!”

“可是思想还是小孩。”

我瘪了瘪嘴。“那这样的话,优哥哥不也是。”我不服气道,“他简直跟我一样幼稚,还需要你照顾呢。”优闯的祸比我还多。我们三个一起玩的时候,完全还得米迦来看管着我们俩,姑妈曾经还说过要是没有米迦的话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米迦轻声笑了出来,眼角的线条更加柔和了一些。“不是哦。”他却放慢了调子说,“小优已经不是小孩了。”

我不相信,不满道:“你们啊,到底是怎么定义长大的?”

他没有回答我。

我们又沉默地走了好一段路,百夜府邸在夕阳中变为阴影,像草地上展翅欲飞的巨大黑鸟。米迦忽然停住了步子。“对了,亚子。”他说,“我做了个东西。送给你吧。”接着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圆圆的东西,我乍一看以为是钱币,拿到手中时才发现是一枚圆圆的徽章胸针,在夕阳里散发出黄铜温润的光泽。我欣喜若狂,又表面装得十分得体地用指尖抚摸着上头精细的雕刻:“是一只鸟儿?”

“不死鸟。”米迦平静地说。

我在绘本里读到过有关它的故事。“就算世界上所有长着翅膀与羽毛的生灵都离开它,背叛它,唾弃它,甚至是尽数凋零死去,它都不会消亡。”我轻声背着绘本上的句子,“就算是葬身火海,剧痛碾磨,新的不死鸟也会涅槃重生。”

“是的。”

我抬起头来时看到一抹悲伤遁进米迦的眼底。为什么不高兴呢?我沉浸在获得新东西的喜悦里,完全没有细想。涅槃重生,不死鸟是多么浪漫的鸟儿啊。而夕阳却落下了地平线,米迦眼睛里如同火焰一般的光辉随之消失了,变成毫无生气的蓝。

周围黑了下来,我忽然感到心虚。我非常怕黑,不论谁在身边。“米迦,我们快回去吧。”我拉住他的袖子,“我害怕。”

“你害怕什么?”

我咬了咬嘴唇,小声地读出那个单词:“吸血鬼。”

我想起那天父亲也是选择了和我走路回家,结果……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将米迦的袖子攥得更紧。米迦跟身边吹过的风一样沉默,一时间我们四周没有一点声响。

我忽然想念起优来。他这个时候一定会大叫着给我开路,把手里尖锐的树枝气势汹汹地挥来挥去,让我笑得忘记恐惧。可此刻不发一言的米迦让我感到莫名的不安。他这样气质的人总有这样的特性,让人憧憬,却又在有些时候让人感到恐慌,这可能也是他具有强烈吸引力的缘由。

谢天谢地,最终他还是漫长地叹了一口气。“徽章收好。”他冲我露出熟悉的微笑,“我们回家。”

远远地,优站在亮着廊灯的大门口等我们,背靠着墙壁使得肩膀微微勾着,显得相当不礼貌。略长的黑发从耳边垂下来,灯光衬得他的绿眼睛好似教堂的玻璃。

看到我们回来时,他只是闷声闷气地说了一说“晚饭已经好了”。我冲他笑嘻嘻地眨眨眼,他翻了个白眼也不理我。米迦同样不说话,经过时却忽然一巴掌拍在优的背上让他直起身来,我还没回过神来优就已经抬腿朝米迦腰窝抵过去。

“你到底跑到哪儿去玩了?”米迦弯起眼睛来,侧身一手按住优抬起来顶他的膝盖。

优单腿费力地站着,却一脸自豪的样子,刚才那仿佛教堂玻璃般的眼瞳此刻就成了孩子气的绿色硬糖:“哼,反正没你们俩我玩得很开心。”

“啊,看起来是无聊地一个人回家了呢。”米迦说着捉过他的手腕,拎着他干净的袖口若有所思地琢磨着。优窘迫地红了脸,我以为他又要抬手还击,可是他只是闷声尴尬地抱怨了一句:“你怎么老是这么啰嗦?”

“是你太不坦诚。”

“哈!不坦诚的明明是你。”

若是让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下去,往往可以扯出一大段持续很长时间的、没有丝毫意义的傻话。现在他们俩又开始互相看着说着我不懂的话了。这里真的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很饿吗?我耸了耸肩膀,把花篮递给出来接我们的管家后跑进了屋里。

————————————

三天以后,巴特利家族的人果然来拜访。

不熟悉的香水味总是会带给我一种隐约不安的感觉。而巴特利家的人们周遭浮动的香气更是让我感到如此。我惊讶地发觉他们家每个人的容颜都是如此美丽,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跟我一样大的女孩们。他们皮肤白皙,都有着血红的眸子,看起来像是那些曾经让我舍不得拿出手心的酒红色弹珠。

我真希望同优和米迦讨论一下这个家族透着神秘感的美貌。可是很不巧,米迦身体抱恙了。

我想一定是我之前砸碎了那个玻璃瓶的缘故。我琢磨着可以去他的房间看看他,可是每次都会撞见优。有时他正好在门口准备进去,有时是我刚刚推开门就看见他从床边站起朝我走过来。“你别进这个房间。”他警告道,“小野先生的女儿不是来庄园了吗?你去找她玩。”

我踮着脚,最多只能看见床上米迦躲在被子下的一个模糊轮廓。

我很担心:“米迦哥哥他的身体……”

“很好。只要有我在就很好。”优扶着门,胡乱地答复我。

“那我去找找巴特利家的女孩玩。”

“等等!”优有些仓促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我刚想利用这个空隙跟他说她们长得真好看,可是优没给我这个机会。

“你最好别跟巴特利家的女孩们在一起。”他的目光垂下来,眉头皱着,紧紧扶着门侧的指尖有些泛白。就在我疑惑地追问为什么时,优有些窘迫地说:“你看她们的裙子,领口都那么低。绝对会对你有不良影响吧!”

优到底在在说些什么啊?房门在我鼻尖砰地关上时,我满心疑惑地思忖着。屋里隐隐约约传来米迦闷在被子里时的鼻音:“小优,你这理由也太牵强了吧。”“那你让我说什么?……”他们俩又抛下我不跟我玩了,我气冲冲地对着门板鼓了鼓嘴。

有时我一直在想,米迦和优之间一定有我不知道的什么事情,虽然我不确定是什么。但我觉得,大概就像是我和老管家的女儿小野文绘一样的关系。虽然文绘住在镇上,很少能来庄园一趟,但每次见面我和她都会偷偷交流各自的心事,甚至有时会互换日记看。她很喜欢优,并告诉我那是因为有一天优让她骑了他的马,哪个贵族家的少爷会让一个镇上的姑娘骑他的马呢?

虽然我猜我的哥哥说不定只是想看看姑娘骑马是什么样子,而我又一直打死也不愿意上马。但我不得不承认他总是能够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轻易俘获女孩子的心。

这几天,不仅仅是巴特利家的人,文绘也来了,被她的父亲安排呆在仆人活动的区域里。

我让女仆们帮我换上新裙子,又偷偷拿了自己的另一套裙装,飞似的跑去找她。我决定把优刚才糊里糊涂的说辞全部抛在脑后。我猛地推开木门时,文绘正坐在床头发着呆。“好久不见,文绘!”我愉快地说道,“我带你去找巴特利家的女孩们玩,好不好?”

我的朋友像是惊醒似的朝我瞪大了眼睛,紧张地用手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可是亚子小姐,我的身份可能不太适宜参与……”

“我给你穿上我的裙子,然后告诉她们你是我们远方的亲戚百夜文绘。”我自信满满地说,“她们才懒得费神去想呢,她们只是来玩的,只想快活。快,我来给你穿裙子。”

她惊恐万分,说若让别人发现了,将是让整个庄园蒙羞的大事。我早就厌烦了这些话语,告诉她只要听我的话就一定没问题。在给她套上一件又一件衣裙的时候她发现了我胸口的徽章。“真好看。”她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眨着眼睛说,“像是亲手做的,比镇子里工坊做得还精致。是你做的吗?”

“不。”我红着脸,又喜滋滋的,“是米迦。”

“天哪。这是至死不渝的不死鸟吗?”

“是呀。”

“我真羡慕你。他大概很喜欢你吧,做这个真的需要好大的耐心……”

我只是抿着嘴故作矜持地给她系紧裙子的绸带。怎么会呢,他还看我是一个小孩呢。我偷偷想。心却像鸟儿一样长了翅膀飞起来。

我拉着穿戴好的文绘一路奔跑着穿过长长的走廊,再把着扶手打闹着奔下旋转的楼梯。姑妈应该带着女客人们都到花园里喝茶去了。老爷他们应该都在书房。午后的客厅非常安静,快要到一楼的时候我忙不迭地冲文绘做噤声的手势,却没有目视前方,直接突兀地撞在一个人身上。我正感到惊讶,就发觉低迷的香水气味一下子包裹住我。

“嘿,我的小小姐,玩闹的时候要注意安全。”轻松愉快的语调从上方传来,一双手扶正了我的肩膀。我一抬眼看到一个相当高大俊美的男人,银发扎成典雅的发辫垂在他的身后。他的眼角带着笑意,血红的眼睛却又冰冰冷冷的,让我想到在草丛中匍匐着的阴险的蛇,感觉不是很舒服。

“失礼了。费里德·巴特利先生。”努力地想起他的名字后,我朝他行了礼,后头的文绘也赶忙低头模仿我的动作。巴特利先生也朝我们致意:“亚子小姐。您今天非常可爱。”紧接着他冷冰冰的眼神往我身后扫了扫:“这个女孩是?”

“我们的亲戚,百夜文绘,先生。”我硬着头皮道。

“是这样?家里面孩子多可真是热闹啊。”

我礼貌地点一点头:“……巴特利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和我的女伴先去花园里玩了。”

“等一等。”他说起话来显得很是优雅随意,却让我感觉有些紧张,“我只想问一问,这边有没有一个采佩西家的孩子?”

我的眼皮突地一跳,却又觉得回答他似乎没什么不妥,于是乖顺地回应:“是的,先生。”

“我为什么没有看见他呢?”

“他身体不舒服,我的哥哥正在看护他呢。”

“哦?”他眉毛挑了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表情变得若有所思起来,“我想他们俩关系很好,是吧?”

“是。”我承认,接着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巴特利先生,如果可以……”

“噢噢,知道知道,真是抱歉耽搁了你们的时间。”他笑着眯起眼睛来,不知为何就显得话语有些意味深长,“快去玩吧,小鸽子,趁着现在天气还好。到了晚上可就要下雨了呢。”

巴特利先生说的没有错。到傍晚的时候,一大块无边际般的厚重乌云压在了庄园上空。“看看这片云,大概一直可以盖住镇里。”我手里拿捏着拼图的一角低声对文绘说,“今天一定要在庄园里住下来,过几天再回去吧,我可以跟夫人讲一讲。”

“您真好心,小姐。”文绘垂下眼睛来,习惯性地回应我,却被我用膝盖狠狠抵了一下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假扮的身份,捂着嘴跟我一起低声笑起来。

“你们俩又在笑什么呢?”巴特利家两个银发女孩的红瞳不满地盯着我们。她们没什么心思玩拼图,碎片被扔了一地,“好无聊,看样子又要下雨了,我们回屋里去吧。”

“可是离晚餐开始还要好久呢。”另一个女孩嘟着嘴道,“百夜家的长子和采佩西家的那个少爷在哪里?为什么我看不见?”

你们俩谁都别想见。我闷声地想。“如果你们觉得无聊的话,游戏你们定就好啦?”我这一句话让她俩眼睛里稍微带了一点光亮,她们俩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然后露出得意的笑容来。“我们来玩吸血鬼的游戏吧。”一个女孩宣布道,“在室内玩,那么大的房子,随便你们俩躲在哪个房间哪条走廊,我们俩来找。当然你们被发现后可以选择逃命,但是如果被抓住三次,血就会被吸干了哦。”

这可真不是一个好主意。我的背部忽然一阵阴冷,抓紧了一旁文绘的手背。

“怎么了?”另一个女孩的红瞳很敏锐地盯向我,显然觉察到了我的反应,“你连游戏都不敢玩?”

我是百夜家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示弱?于是我们收拾好东西往回走。等我们回到明亮的室内时,天边正好响起沉重的雷声。门口的仆人们把我们的披风收好后,我就拉着文绘朝没有大人们聚集的地方跑。巴特利家族非常庞大,今夜要准备不少数量的菜肴,所以楼下的厨房也是一派忙乱。我一直觉得仆人们准备晚餐的样子跟打仗一模一样,相互递着调料与肉汁的罐碟时仿佛是在递送着真枪实弹。他们忙得根本没心思管我们,让我们在厨房随意穿梭也无所谓。

我和文绘躲在书房很快就被发现了,躲在狭小的储物间也是同样的结果。巴特利家的女孩跑得非常快,似乎那些裙子和系着繁复丝带的鞋根本不会影响她们的行动分毫,让我实在懊恼。我和文绘中途选择分散开来。在此之后我就朝高层的走廊跑。这一层全是为宾客准备的房间,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依旧令我感到陌生的香水味浮动着。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来错了地方,对于一个小姐来说到了这里无疑是十分失礼的,若是有哪个客人此刻打开了房间的门看到气喘吁吁的我该如何是好呢?

我走过走廊拐角放着花瓶的窗边,窗户正开着。我这才发觉天已经全黑了,还下起了雨。

四周非常安静,我只能听见雨声和自己在喘气。这时我忽然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我左手侧的角落里响起来。好像有什么人匍匐在那儿观察着我。就在我眯起眼睛扭头想把那儿看清楚时,一个影子从我眼角嗖得穿过,以非常迅猛的速度闪入右边的回廊。廊檐上壁灯里的烛光似乎也因此而被吹熄了。我立即陷进一片昏暗里。

我乱了阵脚,一片安寂中大脑里有什么声音嗡嗡地响着。

不待我继续思考,走廊前方的烛火也灭了。

是风吧。头脑里的理智这样告诉我。我立即转身把窗户拉下来,再回身用双手支在身后摆放花瓶的桌沿上,扶住自己的身体。可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看见走廊尽头有一个影子。是个男人的身形,肩膀很消瘦。他匍匐在暗处的样子简直像是贴在墙面上的黑影,眼睛里有看不清色彩的光直直逼向我。我发觉自己出不了声。接着那个影子却跟瞬间被吹散的雾一般,又诡异地消失了。速度能如此之快的,还能有什么?

一定是错觉。我浑身冒着冷汗。我只是在玩吸血鬼游戏。这是百夜家的庄园,怎么可能会有吸血鬼?楼梯就在旁边,我提醒自己,不管是什么原因,还是快走比较好。

“咦你怎么跑到这——”我的手腕被人忽得拉住。在一片沉寂中忽然响起的声音也让我差点跳起来,尖叫声从我的喉咙里爆发,可还没喊一会儿我的嘴就被匆忙地捂住。我庆幸地意识到大概是有人从楼梯爬上来找我了。

我一开始还以为那人是米迦,毕竟那环住我不让我乱踢的衣袖上隐约带着米迦凉凉的气味。可是开口却是优的声音。“你个小丫头又一惊一乍的干什么啊?”

在听见优无奈话语的那一刻,我终于停止了挣扎,平稳与安宁如同针筒里的药液,被缓慢地推进了我的心脏。我没心思琢磨为什么优的身上会有米迦的味道,只是感觉他暖乎乎的手捂着我的半张脸,让我脑子里嗡鸣的杂音也逐渐退去了。

“好啦,你该去换晚餐时的衣服了。”优说着立刻放开我。我再往走廊尽头看了一眼,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于是后怕地转身一头钻到他怀里去。

他身上还带着点说不清的、我从未闻过的气味,不是香水,不好闻也不难闻,让我想起春日书房中软乎乎叫着的猫咪身上散发出的味道。那股暗沉沉浮动着的气味像暧昧不清的手摸着我的脸。我懵懵懂懂地又嗅了嗅,他却一下子把我拉开。

“真是的,”昏暗里他觉得好笑似的叹了口气,用干燥的手背蹭了一下我的脸颊,“怕黑怕到这种程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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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的……原来你怕黑怕到这种程度吗?”

还只有十二岁的优一脸为难地双手支着腰,弯下身来仔细打量着钻在帐篷阴影处的我。那时我刚刚失去父亲,被送到百夜家来,我们的生活里也还没有米迦。

伴随着夜晚欢快的奏乐与人群的喝彩,举着彩灯的游行队伍从我们身边浩浩荡荡经过,忽高忽低地在帐篷上投下奇形怪状的黑影。那晚小镇上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集会庆典,优虽然并不情愿,但还是在我的请求之下偷偷带我去了。十二岁的他沉默又笨拙,似乎一个妹妹的存在对他来说别扭至极,但我玩什么他都愿意陪我,包括去看幼稚至极的木偶表演。等演出结束时我走出闷热的帐篷,猛然发现天已经全黑,接着我才意识到回庄园的小路上没有灯。

刚刚经历茜的事情使得八岁的我胆子非常小,就算是睡觉,房间里的灯火也不会有一秒的熄灭,对黑暗的恐惧已经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我一言不发地紧贴在帐篷的阴影之下不肯起来,优尝试来劝我也没有用。

最终他转身走了,留我一个人呆在棚子里。我对他把我抛下这事儿并没有太大不满,毕竟在八岁以前我们都没有什么交集,他也不太爱跟我说话。于是我只能盘腿坐在门帘下头,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蜜糖人的味道黏糊糊地缠绕在鼻子周围,灯光在眼睛里模糊成一片。

可就当我以为自己要在镇子的街上过夜时,优居然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找我了。我现在都还能想起他跑到我面前时那副煞有介事的好玩模样,衬衫变得皱巴巴的,帽子也不知丢哪儿去了。红通通的脸上满是汗,衬得绿眼睛特别透亮。同时他背上多出了一把几乎要垂到脚踝的单管猎枪,说这是他从书房的墙壁上偷偷取下来的。

“你不要怕,”他蹲下身,把那把猎枪横置在膝盖上,极其认真地告诉我,“回去的路上你就走在我旁边。要是遇到危险,我就开枪。”

“你会用枪吗?”

“当然会了!”沾满汗水的额头下,他的眼睛闪着自信满满的光亮,“要是有坏人敢来抓你,我就一枪把他打飞。”

我小心地露出笑容。“那,如果是吸血鬼呢?”

“那你也不用担心,我绝对帮你打残他。”

“可是吸血鬼很强唉。你知道怎么做吗?”

“怎么会不知道?”他对我的质疑表现出微微的不满,“第一枪先对准头部,这样他的恢复速度会慢很多。然后再是心脏,最后再是腿。趁他爬不起来的时候我们俩就一路跑回家里。怎么样?”那一刻,优在我眼里简直无所不能。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一路紧攥着他的胳膊,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双腿发软。他后来把我背到背上,让我自己拿着猎枪。猎枪非常沉重,我拖着它时虎口都被磨得有些疼。优被肩上我的重量压得走路有些吃力,但还是用一副相当可靠的口吻告诉我:“你拿它对准吸血鬼的眼睛,然后别犹豫,立即扣动扳机,那样就什么可怕的事都没了。”

什么可怕的事都没了。

我被优领着回到会客厅时,巴特利家的女孩正坐在钢琴凳上玩拍手游戏,文绘则已经被小野先生带去仆人的房间了,听说还被严厉地斥责了一顿。巴特利家的大人似乎也批评了他们家的女孩儿玩这样的游戏,有一个抱怨说是我自己胆子小,就立刻被拍了脑袋示意住口。所以晚餐开始之后,坐在我两边的巴特利女孩们都只顾着姐妹间的交谈,并不愿意再搭理我。

晚餐实在是无聊至极,我得时刻挺直身板,和所有贵族小姐一样假装椅背上有一把戳出来的刀。哥哥找到我以后又回去了,晚饭时他和米迦都没有下来,老爷和夫人带着歉意不断给出米迦身体不适,优脾气又固执的回应。巴特利家的人们吃饭动作都非常缓慢,食量看起来也很小,多数的精力都用于和左右的人聊天,话题从附近的农场转到都市里的商情,还有各种各样我不想听的东西。在晚餐进行的一半的时候,有人忽然提起了最近的报纸。我朝提起这个话题的人看去,是今天傍晚我在楼梯口失礼地撞上的费里德·巴特利先生。

他刚刚离位了一段时间,也不知去了哪,此刻正极其娴熟优雅地切着一块带着血汁的牛排,让人联想到蛇的眼睛朝夫人和老爷那儿随意地一扫。

我当然知道最近的报纸在讲些什么。那天早晨我和浅川小姐一起读报,就看到了吸血鬼在工厂袭击人类的消息。我想到刚才在走廊尽头看到的幻觉,捏紧了餐叉。

“夫人介意这种超自然的东西吗?”他风轻云淡地问。

姑妈复杂的眼神这时候朝我瞥了一瞥,“亚子,为什么不去看看你的两个哥哥?看看米迦身体有没有好些,可以下来吃些东西。”

我正求之不得,立即依顺地放下餐巾,朝客人们致意后离开餐桌。我的眼神最后扫向费里德·巴特利,他嘴角依旧刻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似乎正在催促我快些上楼找我哥哥,又像是在等待着欣赏什么闹剧,让我疑惑万分。最终他只是冲我微微颔首,继续低头用刀叉切割血淋淋的牛排。

窗外的雨下得愈发得大了。我提着累赘的裙摆上楼,雨声混着衣料摩擦的声响坠进我的耳朵。米迦卧室所在的走廊光线有些暗,我朝那个门靠近的时候,心脏压抑地跳动着,耳朵后面冒着凉意。我回过头确认了一下走廊尽头并没有可怕的东西,才继续朝米迦的卧室走过去。

我的哥哥和米迦都在那里。没有什么好怕的。我伸手用指尖抚着胸口不死鸟的胸针,心里竟奇异地安定了下来。可当我刚抚上门把手,却惊奇地发觉这时候屋内隐隐约约传出了争吵声。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争论了一个礼拜了不是吗?我都已经说了不可以……”我听见米迦的声音,可隔着门板的我并不敢确定那是他。那声音听起来压抑又烦闷,米迦竟然也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让我感到有些惊诧。

而随之接上的优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恼火,如同此刻窗外积压的黑云。“可是你看看你的样子,”优顿了顿,嗓音像是受了风寒似的沙哑,“你这么痛苦我也会很难受的啊?”

他这样的话语,简直像是在示弱。我面前的优就算是理亏也永远都要和米迦顶嘴,打起来时更是干净利落毫不留情。可是他现在的声音却带着一点鼻音,整个人如同积雨云一般重重隐埋在屋内。“就这么定了。我自己决定的。”他最终这么说着。我屏住呼吸,推开了一点门缝,衣料磨蹭的悉索声如窗外的雨滴,洒落在房间里。

“我……不,小优,你别动……”那更加清晰的米迦的声音就如同冒着寒光的刀尖正抵着他脆弱的喉咙。他近乎绝望地喘息着。紧接着我听见了最后一句拔高的音调,分明就是优的:“所以说不要闹了!要你做你就快点做啊!”他那声音,仿佛喉口正紧绷着,几乎就快要哭出来。屋内那片无形的积雨云中的雨水瞬间随着优崩溃的声线砸落而下,不详的预感随之紧锣密鼓地敲击着我的心脏。

他们在干什么?我震惊地垂手站在走廊里,盯着走廊那头淌水的玻璃。我仿佛预知到有什么东西即将在我平静的生活中撕开一道裂缝,而那个险恶的东西就藏在身边传出让我懵懵懂懂的声响的房间里。几乎是手指颤抖着,我将眼睛凑到门缝边,鼓起勇气向屋内看了进去。

房间里一片昏黑,只有床头有烛火亮着。借着那团模糊的光线,我看见了凌乱的床上坐着两个人,看见他们模糊抱在一起的影子。金色的头发垂在优的脖颈里,而优正紧紧地抱着他的脊背。米迦怎么了?他为什么把脸埋在优的脖子里,是很难过所以在哭吗?优抱着他的样子,看起来确实是像在极力地安慰他。

可是为什么优的表情那么痛苦?我眨了眨眼,确认优的确像是在拼命忍着什么强烈的苦楚似的,这让我有些被吓到了。简直就像是米迦在狠狠地咬他把他弄疼了。他们保持着这个状态的时间里我几乎是大脑一片空白。过了片刻,米迦微微从优脖颈处的阴影里退开脸时,我看见了他的獠牙和嘴角的血迹。

骤然间我感觉脚下有东西在拖我进无底深渊。我张开嘴,喉咙却痛苦得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獠牙。血迹。这还能代表什么?

而我的哥哥竟然安稳又耐心,依旧颤颤巍巍地抬手抚摸他的头发。“米迦?”那声呼唤温柔得几乎不像是优了。为什么他要对他这么好?

可下一秒,米迦猛然用力把优推倒在床头,优闷哼一声,身体无力地在柔软的床垫上弹了一下,立即又被米迦按压住了肩膀,整个人都贪婪地爬到他身上来。我被吓得几乎要逃走,可是双脚就固定在地上动弹不得。我听见优的衬衫领口被猛地撕裂的声音,接着米迦又对着安然躺在那里的他埋下头去,我不知道他的嘴唇落在哪里,依旧是脖颈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我只听见清晰的牙齿咬入皮肉的声响,那声响让我头皮发麻。

可让我感到更加陌生的是优的声音。他再次被咬的时候喉咙里痛苦地呜咽了一声,但是我又清晰地认识到那并不是单纯的痛苦。为什么,为什么?是什么东西潜藏在那种痛苦之下啊?那带着鼻息的呜咽几乎像是亲昵的抱怨似的,不对,又不能用抱怨来形容。那是一种我这个年纪无法懂得的东西,就如同我无法懂得电影黑白镜头中男女嘴唇相叠时会发出的叹息。粘糊糊的又暧昧的,就像是危险致命的泥沼。我的头脑极度混乱,我觉得优应该会跳起来打倒米迦,是啊,优应该是那样的。不管什么时候被米迦撂翻,总是会怒气冲天地再扑上去。可是现在的优在干什么?他为什么心甘情愿似的被他撂倒了?为什么手还要抚摸着米迦颤抖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他呢?明明受伤害的是他啊?

我颤抖的手指勾着门把手掩上了门,转身飞奔而去。雨声愈发强烈地撞击着窗户,我听见我心里有什么东西逐渐崩塌了,眼前的楼梯也在诡异地旋转着朝我招手。楼下传来客人们的谈笑,我想我应该赶紧回到人群里去摆出乖巧的笑容来,但是脸庞却僵硬得不像是我自己的,我觉得我这辈子大概都无法做出任何表情来了。

我所认为的完美无缺的米迦,显而易见,是个吸血鬼。

一个正在经历猩红饥渴期的吸血鬼,而且在吸我哥哥的血。

这个事实让我的膝盖剧烈颤抖着,直接从楼梯上摔了下去。跌下几级台阶后我奋力地抓住了把手,下巴磕在光滑的木头上,仔细地整理思绪。

刚刚我在客人走廊看到的那个影子,那个潜伏在角落的黑影也是他?如果优没有来找我,他会控制不住自己杀了我吗?他们现在在房间里,他会为了饮尽鲜血而杀了优吗?

不会的,米迦是这么温柔的人,他不会——

就在这个时候,四年前那个夜晚再次席卷了我所有的思维。我忽然间就想起了茜的面容。真的好奇怪啊。我蜷起身子躲在楼梯的拐角,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害怕得起不了身。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茜的脸啊?被我无意识压抑下去的记忆就在这种时候回来了,她几乎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人群里只有她把我从地上抱起来,认真的棕色眸子盯着我,帮我整理话剧衣裙。亚子用的香水和我一样呢。她说这话的时候,麻花辫间细碎的头发从耳边垂下来,落在肩头。

她也和米迦一样温柔,我也是如此地信赖她。可是她却杀死了我的父亲。撕裂了他的喉咙,最后喝干了他的血。我不要我现在的家人得到父亲那样的下场。

我立即站起身来,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手背偶然碰触到了胸口的不死鸟胸针时,我想起米迦听我说害怕吸血鬼时眼底消灭下去的光芒。我把胸针拆下来,紧紧攥在手里。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米迦就是吸血鬼呢?滚烫的液体砸到我的手背上时我才发觉自己在没用地哭泣。像是被推到悬崖边上后,被迫着望向脚下的深渊。我不得不接受现实。米迦是吸血鬼,他与美好根本搭不上边。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实了。

不,还有更残忍的——优在自愿给他喝血。

这不是我认识的哥哥。我的内心愤怒地嘶吼着。我一定要找到他,向他问个清楚。当初教我向吸血鬼开枪的,难道不是他吗?他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仆人寻找我的声音。我赶紧擦干净脸庞,选择暂且稳当地走下去。当我站在水平面上时,整个人又摇摇晃晃起来。女士们已经先结束了晚餐,来到了客厅里,让男士们继续在饭桌上畅谈商业和政治。我像是发了高烧似的,在客厅里繁复的裙摆间穿梭,最后一头栽进姑妈的怀里。

“亚子?你怎么啦?”姑妈戴着绸缎手套的指尖抚摸着我滚烫的脸。我却依旧抱着她的腰,脸埋在她怀里。不死鸟被我攥着,别针刺向我的掌心,我却感觉不是很痛。姑妈朝身边的客人们微微致意,将右手里捧的香槟递还给仆人。我该对她说什么呢?米迦是个吸血鬼吗?这种话我怎么能说出口?

“姑妈,你让小野先生或者森口他们上去看看哥哥他俩吧。我……”我咬紧下唇,刚刚吃进的晚饭因为悲愤而在胃里翻搅着。她冲角落里的仆人使了个眼色,森口微微行了礼然后转身离开客厅,然后姑妈带着我离开人群站到窗边。“亚子,哥哥他们又欺负你了?跟我说,我帮你教训他们。”

我望着她红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心里却只是在想,如果优死了怎么办?如果上去找他们俩的森口遭到攻击呢?天哪,我痛恨自己的软弱。我现在只能被姑妈抱着,一切不安与未知都在痛斥着我的无力的肢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了森口的声音。“夫人,少爷他们下来了呀。”他的声音无比正常,甚至带着微微疑惑,大概是在奇怪我的反常,“他们在餐厅里和老爷在一起呢。大概一会儿结束就会一起到客厅来。”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离开姑妈的手臂后只是哑然。难道是我看错了吗?不,米迦确实在吸哥哥的血,我甚至看见了他将哥哥推倒在床后口中露出的尖牙,和忍耐着的满头是汗的表情。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姑妈,我只是身体不舒服,现在已经好些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一直让我跟在她的身边。

终于,姑父带着其余的宾客来到了客厅。在涌起交谈声的人群中,我看见他们俩都已经规矩地换上浆熨得像纸板似的白衬衫和燕尾服。优还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太好了。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他显得有些疲惫,脸也比以往苍白。他和身旁的米迦紧紧挨在一起,站在沙发背后。这不太对劲,以往家里来客人,他们总是会分开和不同的人去交谈的。可是现在他几乎要靠到米迦身上去,而米迦的手在背后微微扶着他。米迦看起来精神还好,只是眼神却不太一样了。他没有把目光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只是站在我哥哥旁边,眼睛深沉沉地盯着地面。

我心情复杂地站在远处,透过人群的间隙看着他们。他们俩都很安静,都没有什么表情,我想若是姑妈或者别的客人看见他俩这副模样,大概觉得他们又打了一架,现在正处于谁都不愿意道歉的阶段。

这时我看见优从经过的仆人手中接过一杯香槟,刚凑到嘴唇边却被米迦一把夺了过来。淡琥珀色的液体在他手中细长的玻璃杯里剧烈晃动着,衬得他那只理应沾染过鲜血的手苍白无比。优皱着眉头嘟哝着什么,伸手要把酒杯抢回来,却又被米迦用另一只手猛地攉住了手腕。他们俩一瞬间脸颊凑得非常近,在那一秒米迦握紧他手腕的手微微颤抖,我能看出他眼睛里除了我哥哥什么都不剩,仿佛我哥哥理应被他食尽血肉。

我因为那目光而感到害怕。而优脸上却一丝畏惧的影子都看不见,他迎着他的目光盯着他,原先固执倔强的表情也融化成微微的不满,最终只是无可奈何,手慢慢把酒杯放开。随着优环着玻璃杯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时,米迦的眼神又变回了我熟悉的样子,把得来的香槟酒杯放回托盘。现在我才发现,我所习惯的、他平日里所谓“温柔的目光”是多么冷冰冰,他眼角所带着的原来只是礼仪似的、古板的柔和。所有人都应该看看他刚才看我哥哥的眼神……像是被所痴迷的事物魔怔一般。我一时间发觉,我根本没有真正地认识米迦。他那种眼神和表情让我感到陌生与畏惧。

他将酒杯放回托盘后,带着一点点笑意对着优说了一句话,而优则不满似的冷哼一声不再理他。我猜,米迦一定说的还是那一句熟悉的戏虐:“喝了酒你就连我都不认得了啦,小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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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真喝了这杯威士忌,小优你肯定连我都不认得了。”

过去的一个午后,读完书的我们跑进仆人忙碌的厨房找些吃的。我趁着米迦没注意拉着优和我一起钻到厨房的长桌下,接着很豪气地拿来两杯盛着琥珀色液体的酒杯,递给优一杯。米迦就在这时阴沉着脸钻到桌子底下来,他手里还拿着一只糖霜圆面包,一手把它塞进优的嘴巴里,接着像个大人似的毫不含糊地将琥珀色的酒杯夺走。

他理直气壮地数落着优。优似乎想要反抗,他就使劲拿那个糖霜面包堵他的嘴,堵得优支支吾吾地拼命挣扎。他就只管了优,于是一旁完全被遗忘了的我被那杯酒烫得舌头都像起了火。

“亚子你也不准喝这个。”在我拼命咳嗽并朝舌头扇着风的时候,米迦也一把抢走我的杯子,“真是的。看来我必须得跟你公布一下你哥哥喝醉酒的糗事,你们俩才能老老实实的……”

“不许说!”优费力地吞下一口面包,急得上来用手抓米迦的衣领,沾着糖霜的手匆忙地去捂米迦的嘴巴,可是他太笨手笨脚了,米迦晃晃身子躲着他都还能跟我交流。

“是优他不认识你了吗?”

“咦亚子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一直说啊。‘小优,喝了这杯你就连我都不认识啦’,肯定以前发生过这事儿吧?”

“亚子真聪明呢。唔——”

“不准说了!我们不是商量过了吗?”优从背后用双手交叠死死捂住米迦的嘴,一口有些被惹恼的语气,脸不知为何还有点红。这让我更想对他不客气了,显然米迦也是如此,因为他被捂住嘴后眼睛还是笑得弯弯的。

“啊!我知道了,肯定是优把米迦当成女孩子了吧?”我恶意满满地说。

米迦笑得更开心了,无奈说不了话,就拼命点头。“你点什么头呀你?”优怒道,收紧了双臂把米迦的脑袋毫不客气地固定住,“你不准给我晃!还有你亚子,小小年纪瞎猜什么东西?”

我双手抱在胸前,往后一仰靠在桌腿上,揶揄道:“啊,米迦点头了。那么优你干了什么呀,你亲他了吗?”

“为什么我会……你怎么猜的啊?”优那模样好像恨不得按着我的脑袋往地上砸。“是不是这样啊米迦?”我刻意地去问,而米迦没点头也没摇头,似乎是笑得脱了力,脑袋还被优给卡在怀里。终于挣脱开了一点后,他顶着一头凌乱的金发严肃地问我:“你真觉得优会主动亲人吗?”

“这个嘛……”我试着认真思考了一下,最终还是用很遗憾的语调说,“不会吧。”

“为什么这么觉得呢?”

“因为优是笨蛋嘛。”

米迦愉快地笑出声来:“没错!因为小优是笨蛋。”

我本来还想问问到底优喝醉了酒以后发生了什么,还有,他什么时候喝醉过酒啊?可是优恼怒地掐着米迦的脖颈就往地上按,米迦见状立即一个翻身熟稔地夺回了主权。他们俩又打起来了,我为了不被无辜伤到就赶紧爬出了桌底。

要是一切都还停留在那个时候就好了。

—————————————

我眨眨眼睛。意识到了现实。大人们还在周围轻声谈笑着,巴特利家的女孩儿并排坐在琴凳上晃动着腿,手指恶作剧似的按下几个琴键。而米迦和优却正在离场。

我想起过去四年里无数次他们俩与我玩耍时忽然的消失,当时的我仅仅只是以为他们不愿意带我玩。我头脑一热,趁着一旁的姑妈没注意,竟糊里糊涂地选择跟上去。

侧厅楼梯下的一片阴影里将他们隐藏起来。我躲在楼梯口的雕像后面,担心着米迦又要吸优的血。我已经隐约能看见他们缠绕在一起的轮廓,米迦的嘴唇正贴在优的侧颈。如果他再咬下去的话,我决定立刻奔回会客厅告诉所有人米迦是吸血鬼。虽然这很残酷,但我不想再让我哥哥受到一点伤害。

可是下一秒米迦却用他的嘴唇贴住了我哥哥的嘴唇。经过漫长的一段时间,也有可能只是短短几秒钟,我才震惊地意识到那个动作是接吻。米迦的双臂交错环抱着优的肩膀,紧绷的背部线条如同一把要断掉的刀。他一点一点慢慢地吻他,即使手上抱得再紧,都不由得显出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但我能感觉怪物从米迦的身体里露出它险恶的尖牙,探出利爪,整个包裹住米迦的身体,覆盖过他的面容,正暗中朝我的哥哥悄悄爬去。

快推开他啊,优!我在内心中喊着。

可优却慢慢松开米迦的手臂,迟疑地选择去抱住他的脊背。他的手指笨拙地曲张着,一寸寸地滑到米迦黑色礼服的肩线,一手抓紧了他后颈的衣领。在双臂收紧环住他的一刹那,米迦伸手按住优的后脑,抵上前来把他压在墙壁上,另一只手一路下滑流连到他的腰际。我听见濡湿的细微水声中传来优吃痛的一声闷哼,却被堵得模糊不清,尾音带着有些脆弱的颤抖。整齐的衣衫在挤压与磨蹭中生出了许多乱糟糟的褶皱,同他俩此刻的动作与呼吸一样凌乱。

我模糊地意识到这不再是他们俩过去争吵打闹的样子了。这是种全然不同的玩闹,更加黏腻,罪恶与致命。我慌张地别开了目光,轻手轻脚地往楼梯上爬了好几阶坐下来。不对劲,汗水从我太阳穴处滑下,优肯定是被米迦施了什么魔咒,或者被他强迫了。那个人现在不是我哥哥。

“够了,住手。”忽然间我听见米迦在急促的制止声,“这个不可以,小优。必须过几天等我的猩红饥渴过去……”

优喘着气,声音带着困扰和害臊:“我都说了,你可以随便吸我的血。我不介意。”

“我知道。可是你这样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我会把你吸干的。”接下来是一片安静,伴随着米迦的叹息声,模模糊糊的声音听起来像他把脸埋进了优的头发里似的。

“这几天晚上你得回自己的房间里睡。”他劝慰道。

“不要。”优一口回绝。

“……为什么不要啊?”

优摆出一副大人的语气来:“还不是担心你这个蠢货又要咬自己手腕吗?”

米迦哑然了半晌,声线低了下去,带着一点不甘心:“真是的……这个不用小优再担心了。”

“那么——因为我怕明天早上会睡过头。”

“噗。胡说八道。不要这么依赖我吧?”

“我怎么不觉得那叫依赖?别乱贴夸张的标签。”

“那好吧,原来我只是个闹钟。”

“答对了。”

“……不过说真的,自己睡吧。虽然我知道小优在担心我——啊,不许露出这副表情。这次一定要听我的。”优忽然唔了一声,大概是被掐了一把。米迦的嗓音温柔又低沉,让人想到壁炉般暖和的地毯,“回去吧。理理你的衣服,不成样子了。”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玩弄着不死鸟的胸针,竟一点都不打算起身隐藏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变得大胆,还是只是单纯地麻木了。于是当他们俩一前一后走出藏身之处时,我坐在楼梯上的身影便无可避免地落入了他们眼中。

“亚子?”依旧是米迦是先发现的我。即使半张脸都被扶手底座的小型雕像遮挡,他的语调依旧能彰显他的错愕。

本来在低头理袖子的优撞在他后背上,听到他喊我名字时立刻朝楼梯上看过来。优的脸我能看得一清二楚。我无言地坐在他眼前,既是他血脉相连的妹妹,又是窥见他秘密的敌人,他的神色因此而复杂无比。显然他们不应知道我已了解这个秘密多少,可我想自己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一切。

我第一次看见了米迦瞳孔缩紧的模样。过去他所有温柔的语气和动作如今都已成错觉。怪物已经从阴影中爬出,就站在台阶下面看着我,对血液最原始的渴求使它发出毒蛇般嘶嘶的声响。

“优,你能不能离他远点?”我发出乞求时,才发觉自己正发着抖。台阶下的优愣了三秒,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诧然道:“亚子,他是米迦!”

可是他的声音却被立即被怪物的阴影埋藏了。怪物在开口和我说话:“亚子,你别怕,我不会……”他哽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你不会干什么?喝我的血吗?”我抓紧身边光滑的楼梯扶杆,怒道,“可我都看见你喝优的血了啊!你这个该死的吸血鬼!”

我怎么可能想象哪一天会对米迦说这样恶毒的话?但这不是米迦。我不断告诉自己。真正的米迦是四年前的那个秋天独自提着箱子、头发里还夹着枫叶的男孩,怎么可能和这种嗜血怪物是同一个人?

他整个人安静下来,步伐沉重地踏上一层台阶,似乎是想过来拉我。可他的手朝我伸过来的样子,忽然就和满手沾着父亲鲜血的茜向我探出手指的场景重合了。我下意识立即急促地往后退开身子,上层楼梯把我的腰卡得生疼,我却依然手脚并用着往上面的台阶移动,指望着离他越远越好。米迦眼里的光逐渐黯淡,像熄灭的烛火。

“够了,亚子。你先下来。”优对这一切显然已经看不下去,语气严肃得让我陌生。我顿时感觉遭到了同时来自他们两人的背叛。悲愤感让我又爬上了三层台阶,远远地低头看着他俩。

“他是正在经历猩红饥渴的吸血鬼。”我再一次对优说道,祈望着他能赶紧意识到这个概念的严重性,“他会杀了你的!饥渴期的吸血鬼没有理性,拜托你离他远点……”

米迦的嘴唇颤了颤,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地别过了头。

那一刻优眉眼的线条瞬间锋利了起来,那属于哥哥的温和的气息在他身上顿时消散无形。“你在说些什么?”优站在米迦身边半步都没有移动,愤懑道,“他是米迦啊亚子,我们都在一起四年了你还不了解他吗?”

“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人是你,你是昏了头了吧!”这句话简直就像是自己从我嘴中跑出来的。我想起了茜那双眼睛,曾经不知道多少人因为那双眼睛而对她放下了所有的戒备,其中包括了我。如今我眼睁睁看着优也掉进了那个诱惑人的陷阱里去。

“别说了,你先冷静一下。”优皱皱眉头,极力尝试着想要安抚我,“我们能把这事儿一起解决的。别害怕。你已经信任了米迦四年了,这一刻你也再试着去信任他好吗?”

“不要。”黑皮鞋的鞋跟在楼梯地毯上骤然一滑,我立即撑住身后的台阶,往上又缩了缩,厌恶道,“我不要下来。”

“亚子!”

“我都说了我……”

几欲拔高的调子就在这个时候被骤然打断。“哎呀,这儿是在聊些什么呢?”随性却又突兀的声音忽然闯了进来,像是从背后忽然捅进的一把小刀。我立刻住了嘴,惊恐地朝那位打断我们谈话的人看去。

只见费里德·巴特利不紧不慢地朝我们三人所处的楼梯走过来,步伐轻如流水。出现在灯光下时,他耳际挂着的珠石如他的双眼般冰冷精致,透着血红的光润。脸上的笑容根本也与歉意无关,让我灼热的思维一点点像被浇了冰水般一点点冷却下来。“真抱歉,打扰到小朋友们了?”

我的第一反应竟是很担心他刚才听到了我们多少的对话。而当米迦看到费里德后,忽然间整个人就像遇到危险弓起脊背的猫一样。“巴特利先生,”米迦以一种相当生疏僵硬的口吻说道,“您在这儿做什么?”

“我有些累了,准备提前回房间去。”费里德从善如流地应答道,目光在米迦和优脸上停留了片刻。米迦面无表情,而优的脸却绷得紧紧的,似乎让费里德觉得很好玩,“优少爷似乎不太开心?”他似乎又没指望得到回答,眼神缓缓扫向了我,慢悠悠地踏上了两三级台阶。“亚子小姐,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他低下头,身体所投下的阴影整个把我吞没。

就在这时米迦瞪大了双眼,三步并作两步踏上楼梯一把将我抓住。在生人面前我不敢做出过激的反抗,只是咬着牙奋力推了他几下,使劲地掐着他的胳膊,但还是被硬生生拽到一楼,优上前来很配合地抓住我另一只手腕,和米迦一起匆忙地拽着我离开,朝着众人聚集的客厅走,都没有向费里德行礼致意。远远地我听见正在上楼的费里德愉快地说了一句话:“兄妹之间要好好相处哟。”倒是听不出一丝被冒犯的不愉快来。

不可能——冷冷的意识盘踞在大脑深处——我永远都不要和他们两个人好好相处。

回到会客厅里后,我被他们俩拉着站到钢琴后面去,那儿已经没有人可以听到我们的对话了。“一会儿等聚会结束了我来找你聊这事儿。”优显得有些焦躁地嘱咐我,他的手来回磨蹭着身边窗帘垂下来的花穗,几乎要把它们扯下来,“米迦,你也来,今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必须呆在一起。”

“我不要!”这个莫名其妙的提议让我忽然提高嗓音,大概吸引了不远处不少人的注意力,然而他们发觉发声源只是我之后,就选择继续着各自大人间的谈话。我抗拒地退开了一些身子,几乎整个人都要裹到窗帘里面去。“我要睡觉,你们别来烦我。”

优的态度强硬得少见,他揪开我死死攥在手里的窗帘:“今天这事必须解决掉。”

“那我不要米迦来。”说这话时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绣着繁复花纹的地毯,根本不敢去看米迦的眼神,“拜托了,优,不然我就去找姑妈。”

“够了小优。”米迦就在这个时候终结了我们的争论,声音平静得几乎毫无感情,像是一块朝我冷不丁抛过来的石头,“你今天晚上和她单独谈吧。我自己一个人没事。”

“搞什么?”优喃喃道,继而转向我,我能清楚看到他眼底灼烧起来的纠结与困扰,“不行,亚子你给我听话!”

“可他都说他没事了!”我立即恶劣地回答。

“不会有什么事的。”米迦抢在优发怒的前面,用手轻轻抚了一下他的肩膀,指尖带着些许的迟疑,但最后他还是勉强露出了一点让我感觉熟悉的笑容来。

“这个晚上很快就会过去的。”米迦低下头,墙壁上装饰的烛灯将橘黄的光芒投在他弯曲的脖颈,白得透明的皮肤上像有火焰暗自地焚烧起舞。优哑然地张张嘴,伸手想要拉他,他却转身从我们身边离开,身影隐没在交谈着的人群之后。

这个晚上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不是很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面对着一屋子自在谈笑着的人们、还有那些陌生的香水气息和红色眼瞳时,我感到非常不安,就像是跃入湍急的河流之后,只能把自己的性命尽数交给激流一般。

———————————

坐在窗台烛火旁的我将左手朝上微微摊开放在膝盖上,右手则收在胸前,手指无意识地勾动着,冲着空落落的地毯模仿扣动扳机的动作。

百夜府邸已经归于寂静,优的房间也安静得几乎只能听见蜡油滑落进白色灯盘的声音。我依旧注视着地面,屏息着不发一言。我忍不住想,就在这个时候——大家都睡着了、我和优正在谈话的时候,米迦在做什么?独自把自己关在房内,抑制着他想要吸血的欲望吗?那个无形的怪物在他体内用爪牙四处撕扯着,而他会因为渴求鲜血难受得缩起身子来,苍白的手背上冒出青色的经脉,嗓子里艰难地挤出沙漠旅人似的哀求。只有血,只有畅快淋漓地饮血才能让这只贪婪的怪物退回深渊。于是,米迦方才吸血的样子再次在我眼前浮现出来,我攥紧了飘窗窗檐,为也许下一秒他就咬断优的血管而心惊肉跳。

带着一丝丝焦躁的衣服磨蹭声响从床边传来,它的主人显然心情复杂地选择换了个姿势坐着。我一抬头,看见优已经将长尾礼服脱掉,只穿着衬衫和淡色马甲。他曲起一条腿,将胳膊搭在膝盖上,烦恼地用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把它们弄得四处乱翘。

“他的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吗?”我问,并明白这样问肯定不会突兀。他现在肯定也正想着米迦。

优的手滑下来,支撑着下巴,心不在焉地瞅着床单,点了点头。我又问:“你知道多久了?”

“两年多了。”他的回答有一些僵硬,好像他不是坐在床沿,而是正被迫躺在鹅卵石路上。

“他告诉你的吗?”

“我自己发现的。”

急冲上头的愤怒感让我死死地扯着衣裙下摆:“难道他这几年来一直都在喝你的血?”

“没有。今天是第一次。”优立即皱眉回应,“米迦之前从来不喝人血。猩红饥渴期都是依靠采佩西家送来的药酒来压抑解决的。”

“什么?不可能。”哪有不吸血的吸血鬼?“还有……采佩西?”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该就那个问题先发问比较好。

“好了,亚子。现在就告诉你吧。采佩西是吸血鬼世家。”

我只有怔怔接受着他抛出的信息的份。这感觉好似当头一棒。混迹在人类社会中的吸血鬼世家简直就像花园中一丛茂密毒草,不断向周围的植物伸出歹毒的爪牙——为什么他可以如此平静地讲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

“米迦告诉我的。这个家族从来不吸人血。”优解释着,“和米迦一样,所有人只靠自家做成的药酒来度过每个月的饥渴期。”

“就是那瓶采佩西家每个月送来的东西?不吸人血……真的有吸血鬼会这么做?”

“吸血鬼也是有派别的。”

靠药物压制吸血欲望的概念我真的是第一次听说。“好吧,就算真的是这样……可这个月的药酒被我打碎了。”我喃喃道,“所以……优被米迦吸了血,是我的错吗?”

“我说这个并不是为了责怪你,亚子。”优缓缓叹了口气,目光沉下来,“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这几天就由我来给他提供血液。到了下个月,一切都能恢复正常了。”

“可这根本不是什么下个月的问题!现在米迦就在猩红饥渴期,你还需要我给你解释饥渴期的吸血鬼有多恐怖吗?”他这样对危险熟视无睹的态度让我有些恼怒。那瓶药酒是被我打碎的,米迦想要喝血也是我的错。要是这个庄园里有任何一个人因为这个原因死了,我都不会原谅我自己的,当然也不会原谅米迦。这个念头让我说话时牙齿微微打起了颤,“当饥渴感忽然强烈起来的时候,他们除了血是谁都不认的。这样一个巨大危险就潜藏在百夜府邸里呢,优。”

“我向你保证,亚子,米迦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你这个主动向吸血鬼献上脖颈的傻瓜!你肯定是被他迷惑了吧!”我怔忡道,“当初我还在话剧社的时候,也曾经觉得那个是吸血鬼的姐姐特别好……”

“不是啦。”优听到我这话时,嘴角都有些不自然地抽动一下,似乎差点就要摆出一个笑容来,“吸血鬼哪有什么迷惑人的本事?”

“可是刚才,他亲了你你都不拒绝啊?”我窘迫地开口,“你在干什么呢?”

“你以为呢?”他那副表情,完全是索性把问题全抛给了我。

我盯着他冲我说话的嘴唇,一不留神就开始了发呆。这双嘴唇亲吻过米迦,我愣愣地想着。紧接着他有些困扰地咋了一下舌,原本拖着下巴的手骤然落在床沿,“算了,你也别想这个了。你还小。”他嘀咕了一句。

“你啊……你该不会是喜欢他吧?”我无望地问了一句。我也很喜欢米迦,可在知道他是吸血鬼后那份喜欢早就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恐惧。“都说了你别想这个了!”优嚷嚷着。

“你不能这样,优。吸血鬼就是吸血鬼。快点清醒过来。不然你就是叛徒了!”

“好啦,”可他对我的请求全然置若罔闻,“随便你怎么说吧。”

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以前那个爱憎分明的优到哪里去了?“优,”于是我说,“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去小镇庆典?”他因为这无关的话语而疑惑地眨了眨眼。我接着说道:“在你准备带我回来的时候,我太怕黑了,躲在木偶表演的帐篷里不出来。”

很显然,他明白我要讲什么了。我的哥哥,这个放下了猎枪,选择与吸血鬼相拥的背叛者,他的目光茫然地落在自己的手心。“米迦和其他吸血鬼不一样。”他小声说,语气却坚定无比。

“我们对于他人的印象往往都是一厢情愿的。这是我的家庭教师告诉我的。”我用浅川小姐的话语理直气壮地顶撞他,“窝藏包庇吸血鬼是重罪。要是我去告发他了,你会恨我吗?”

优的眉头一瞬间紧皱起来:“你想干什么?”我想干什么?我的父亲死了,米迦又已经是吸血鬼,天知道我多么不希望再失去优。我不要任何人受到伤害,尤其是我哥哥。就这么简单。只要告诉姑妈就好了吧。她和老爷一定有办法,或许可以把米迦先关起来,这样大家都能安全了。

“我去告诉你的母亲。他在猩红饥渴期,情况太危险了。就算你能保证他不伤害你,但是能保证他不会去伤害你的父母亲,伤害来庄园的客人,还有小野先生和森口他们吗?”

“我已经跟你保证了,米迦他……”“你根本不能保证!和猩红饥渴比起来,什么保证都是没用的。”我立即站起身来,咬着牙就往门口跑。

可是转眼间优猛地朝我扑过来,他想抓住我的肩膀,但是我灵敏地逃开了。我有些慌张地拉开门锁,奔出卧室,在黑暗中精准地找到楼梯的位置,第一级台阶几乎踩空,但是我只是踉跄了一下继续抚着扶手往下狂奔。

我和哥哥曾经无数次玩过这样的把戏。我总是非常过分地告知他,我要去夫人或者老爷那里告他的状,然后我就跳下书桌跑出屋子。但当我笑着跑到楼梯上开始往下逃时,优永远只是站在楼上冲我干瞪眼,怕我摔下楼梯而不会再追我。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我听见黑暗中仓促的脚步声第一次拼了命地追下来,那声音如同物体在暗箱内摇晃着猛烈地碰撞着,混乱又令人恐惧。一瞬间眼前昏暗的空间和层层叠叠的台阶几乎在我眼中扭曲变形,身后追着我的人仿佛成了角落墙缝中生出的魔鬼。全都是米迦的错。我愤恨地想。当陌生的巨大力量扯住我的肩膀时,我几乎要因为恐惧喊叫出来。但是下一秒优的绿瞳落在我的视线里,我费力地仰头看着他,看着他冲我露出可怕又陌生的表情。

米迦对他而言真的如此重要吗?我震惊地发现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不对,应该说我远远低估了这一点。

优的声音此刻低沉又恼怒:“够了,亚子,这样会把房子里的人都吵醒的……”

“放手!”

“你要是去告发他,我——”优忽然死死咬着下嘴唇,目光忽然变得绝望又凶狠起来,像是被逼到悬崖口的狼。在那一秒,我甚至以为他将说“我会杀了你”。

可是他的表情最终还是柔软了下来。“拜托了,亚子,我可能嘴笨,但是你至少听我说一句,”他似乎在懊悔刚才对我如此粗暴,黑暗中他的吐息急促且慌乱,像个十足的心急的小孩子。他忽然闭上眼睛,像是费力地定了定神,抓住我肩膀的双手过了一阵子才缓缓地平复下来,不再把我攥得生疼:“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米迦不再重新问采佩西家要一瓶药酒?”

我安静下来,茫然地看着他:“为什么?”

“你真的觉得采佩西家会相信米迦在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能做出一不小心把瓶子打碎的事吗?吸血鬼出手的速度之快你不会不知道,怎么会让如此重要的东西碎掉?”

话尾被他说得带着点痛苦的讽刺意味了。他顿了顿,眼睛在晦涩中闪着暗淡柔和的光亮,像是指望着我快些明白什么。

“那瓶子只有可能是被人类打碎的,既然有人看到,就说明秘密有可能已被发现。采佩西家本就如履薄冰,绝对不会容忍任何一个知道他们家族秘密的人存在。所以亚子,当初米迦是为了保护你才不再去向采佩西家要药酒的。你明白了吗?”

我不知道自己消化了这个信息多久,感觉持续了漫长的好几分钟。我的目光落在优的脖颈上,在锁骨斜侧方的位置,隐隐约约藏着可怕的红痕。都是你的错——这个面目可憎的伤口正在指责着我。

而优却蹲下身来拉住我的手:“我就是想让你明白米迦一直在保护我们,已经很辛苦了。所以不要去告诉别人好吗?拜托了亚子。”

可是我心中无比清楚,米迦在这里多呆一天,我都没法正常地生活下去。但我现在还能怎么办呢,这一切的起因说白了都是因为我。我真的要去揭发这个试着保护过我的吸血鬼吗?还是凭着我其他拙劣的谎言尝试着让米迦离开庄园?不管怎么思索头脑都是一团浆糊,我只能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优。

“那……米迦真的不会去伤害任何人吗?”我重复着他的话,心底也微弱地这样乞求着。

“不会的。”优又一次露出了自信的笑容,就像四年前的夜晚他拿着猎枪来找我时一样,只是不能再让我那样安心了,“不会有任何问题。放心吧。“

猩红饥渴是吸血鬼如此古老而又强烈的本能。我们两个渺小的人类居然对此抱有期望,到底是不是愚蠢得可悲呢?我忍不住这样想着。

“……那好吧。”最终我只是艰难地回应。优微不可闻地舒了口气,我却感觉自己走向了一条死路。

“优,你现在这个样子,倒让我想起以前你养的一只猫咪来。”我忽然这样说。优眨了眨眼睛,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好像是两年前的事?自从被你从外面捡回来以后,就被你拼命藏着掖着。”

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耸了耸肩膀。“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因为现在的米迦就好像那只猫咪啊。你不觉得吗?”我平静地提醒他,话语的末端带着点冷冰冰的惋惜。

优愣了愣,笑容忽然消失了,仿佛如鲠在喉。

没来由的,我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两年前那只被优偷偷带回来的野猫,通体长着柔顺的黄白相间的皮毛,一双蓝眼睛闪躲又怯弱,看起来不过一两个月大。它后腿有被荆棘严重刮破的伤口,使得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肚子饿的时候,喵喵的叫声也显得很小心。

优背着府邸里所有的大人,把它藏在自己的卧室里,用旧衣服在飘窗上围成一个小窝让它舒舒服服地蜷缩在里面。“我要叫它菲尼克斯。”一天午后,他一边把盛着牛奶的小碟推到还没有名字的猫咪面前,自豪地对我和米迦宣布。

“啊,菲尼克斯?”米迦从手中捧的小说里抬起头来,一脸惊讶。“没错!”米迦歪了歪脑袋若有所思:“可是对于这么小的猫咪来说,这名字是不是太不可爱了一点?”

“它会长大的嘛!对吧菲尼克斯。”优早就已经自顾自地叫起了猫咪的名字,并用双手把它托举过头顶,盯着它蓝蓝的眼睛。猫咪不满地大声叫着,不知道是因为被拖离了牛奶碟,还是因为不喜欢这个名字。

“因为它生命力很顽强嘛。我跟你们讲,我把它带回来的那天,它躲在灌木丛里浑身都是血,后腿也伤得不成样子。最近夏季又多雨,树林里能吃的浆果都烂掉了,它饿得瘦骨嶙峋的。”优讲述菲尼克斯的惨状时,完全没有显现出同情,而是一副“受这么多伤还能挺下来真是了不起”的自豪样,“要是换做我们书房里那些娇生惯养的猫,那可就够呛了。所以菲尼克斯是最强的,怎么也死不掉,嘿。”

米迦用手支撑着脸,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似乎是想习惯着把一只猫咪起名“菲尼克斯”的感觉。“好幼稚啊你。”片刻过后,完全不能接受的米迦拖着声调拆他的台。

优立即瞪了过来:“它是我的猫。你有意见?”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忽然被推开了,把我们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我假装琢磨自己裙子上的饰物,米迦的眼神落回厚重的小说里,而优则立即把那只野猫往自己衣服里藏,然后整个人扑到床上去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这套动作完成几乎才三秒,快得让我有些目瞪口呆。

“看起来,米迦和亚子表现很好。可是优,你在干什么呢?”姑妈单手插着腰,一脸怀疑地走进房间来,“为什么藏在被子里,不舒服吗?”

“我还好。”优的声音被被子捂着而显得闷闷的,心虚的感觉因此被无限放大。

“难道在藏着什么玩的吗?”

“没有!”

我和米迦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的眉眼间带着一点看好戏似的幸灾乐祸,但是更多的还是写着“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无可奈何。接着米迦不声不响地站起身来,平平地拖着那本厚重的小说,然后忽然一松手。

小说书籍砸到地面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咚的一声让姑妈惊得回过头来,目光粘在无辜站着的米迦身上。就在那短短两三秒时间里,优立即翻身下床,抱着菲尼克斯飞似的冲出了房间。姑妈再追到他时,他已经两手空空,成功地让那只猫咪得以继续在家中留一段日子。

“还好米迦制造了点噪音。”事后优一脸庆幸地说,“反应可真快,你怎么想到的?”

米迦一脸无所谓地继续看自己的书:“因为人类对突兀的声音总是很敏锐。”

“说来也奇怪,”优低头将细木条插进火车模型的空隙里,“人猛然一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绝对会被吸引两到三秒的注意力,而且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不做出这种行为。

“啊,小优居然在思考这种简单的问题?”米迦抬起头露出看着白痴的表情,然后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手指,摆出老师的语气来,“因为当人类听到巨响后,都会下意识地想确认那声音是否预示对自身的危险嘛。人类可是很有自我保护意识的。”

“好好好,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优立即没好气地揶揄道,“别这么看着我,聪明绝顶的米迦尔老师。”

米迦用手拖住下巴,若有所思的神情里慢慢多出一点点狡狯:“那,帮你保住了菲尼克斯先生,不郑重一点谢谢我吗?”

“谢——谢——可以了吧?”

“嗯,可以了吗?让我再考虑下。”

猫咪侧躺在洒着阳光的飘窗上舒舒服服地睡着午觉,吃得鼓鼓的肚子慢吞吞地一起一伏。优本来盘着腿坐在窗边装着模型,偏头瞧了它一眼,随意从床上拉过一条毯子,将猫咪悄悄盖起来。

我就在此刻忽然想起了那只被优藏在府邸里的猫。也许,现在的米迦就跟那只菲尼克斯一样,是一个他拼命想用毛毯盖起来的秘密。

“果然他就像菲尼克斯吧。”我喃喃自语,忽然感觉脑海里亮了一小串灯光,将过往生活中琐碎的细节连串在了一起。

菲尼克斯。Phoenix,不死鸟。

我回到自己亮着灯盏的房间,把门锁上。米迦送我的不死鸟徽章被扔在桌头。

过了几秒,我重新捡起它来到窗口打开窗户。外头的空气里带着雨水的湿重潮气,远处的森林隐隐约约浮动起巨大如海浪的阴影。这种压抑的夜色让我呼吸困难,我立刻抬起手来,绷紧手腕,想要把胸针扔出去。

那天,米迦说的是“我做了个东西。送给你吧。”而不是“我做了个东西送给你。”我眨眨眼睛,清楚地意识到这两句话的差别。

这个东西本来就不是给我的。是给优的。无非就是他们俩争吵后米迦将它随手送给我而已。

沉默着关上窗户后,我心灰意冷地将不死鸟扔进我的抽屉,毕竟我无权决定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的来去。指针已经指向十二点了,我却睡意全无。一个吸血鬼就藏在府邸里,我连静静闭上眼睛都根本不可能做到。于是我在房间里到处搜寻可以把房门堵住的东西,却没有东西我可以拖得动。一个人坐在床上,不安全感朝我海一般涌来。我必须去找谁一起……

小野文绘。我立刻想到了我的朋友。

我翻身下床,举起灯盏。我不能保证自己不跟她谈心。或许,我可以把米迦是吸血鬼的事实遮掩,就告诉她我发现米迦和优是情人——这件事本身也相当得难以置信。可是这样她也会伤心的吧?毕竟她喜欢优。我几乎都已经能看到她乌黑的眼睛里装满泪水。那一刻我无比地想要见到她,想和她一起挽着手蜷缩在床上入睡,这会让我安心许多。

午夜的庄园室内外都安静极了,只能听见大厅里钟摆的单调声响。我穿过阴影瞬间变化的走廊,赤着脚踩着软软的地毯,朝仆人睡觉的地方奔去,逐渐变得狭窄的通道压迫着我的神经。终于站定在文绘睡觉的房间门前,我推开了门,并没有放轻手脚。这或许会把文绘吓一大跳,但是我知道,她绝对不会怪我。

“你睡了吗文绘!我来找你说话。”我说着,看见床上的影子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熟了。于是我放下灯盏,一跃跳上了床。

“文绘?不要睡得那么死嘛。”我伏在她身上呼唤着她的名字,拉开了她蒙在脑袋上的被单。

可是下一秒我的手指就触摸到一片冰冷。那寒意一直从我指尖开始蔓延,渗透进我的心脏深处。

我颤抖着,与文绘睁得大大的无神眼睛对视。干涸的眼眶里没有一点泪水,泛白的嘴唇还是微张着的姿态,似乎在竭力想要发出最后一声求救。她的脑袋朝一边夸张地歪斜着,锁骨上方的颈侧有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伤口,咬得非常深,血淋淋的,几乎要把文绘脆弱的头颅也折断。

我的尖叫几乎要把整个楼层的仆人都喊醒。

我哭着跑出房间,撞开所有来拉我的女仆,大脑一片空白地不知往何处奔跑。文绘惨白的脸不断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忽然就变成了优的。这时我看见窗外的天空中劈开一道狰狞的紫色闪电,一瞬间,我睡裙袖子上沾到的血刺眼又夺目。

都怪我。强烈的悔恨冲昏了我的头脑。都因为我摔碎了那个瓶子。文绘是被我害死的。我不能让我的错误继续下去。当我反应过来时,我早已经像一枚炮弹一般猛撞开了一个房间的门,重重摔在柔软的地毯上。

“亚子!”我伏在地毯上哭泣时,听见老爷和夫人的惊呼声,灯盏也点亮了,“亚子,怎么了?你的睡裙上怎么有血?”隐约的,我听见屋外传来了低沉的雷鸣。今晚的第二场雨就要来临了。

“米迦尔是吸血鬼。他在杀人。”我呜咽地乞求着,雨声剧烈砸击玻璃的声响中抬起脸。

都是我的错。我不能让这个错误无限得扩大开来。

“求求你们快让他停下来……”

  • 不死鸟 Part I 结束